善敏愧疚难当,他是知道这些弹劾的,他当时也在朝堂上,为什么没有坚持替董福祥和聂士成说话?为什么?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那么多一心报效朝廷的将士或身死或心死,朝廷看不见吗?善敏忽然明白载绵的执念,要知道守卫京畿的董福祥和聂士成部已经有当时最高武器配备,德国重机枪,开花炮,仍然死伤无数,其他部队怎么打?照此下去不就是亡国之兆吗。善敏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无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王很抱歉,请替聂大帅受善敏一拜,日后大帅家眷若有难处,善敏一定尽力。”
“善王爷万万使不得,能得您这样的皇亲贵胄如此体恤,末将替聂大人谢过善王爷,以后鞍前马后有用得着小的的时候张保定当万死不辞。”
“张大人还在淮军?”
“是的王爷,替聂大人守好淮军是末将的职责。”
“皇上曾评价过,聂士成淮军,勤于操练,董福祥甘军,饶勇好斗,你们都是朝廷股肱啊,来,我敬张大人”。
这顿酒喝的很猛,醉的很快很厉害。
“王爷您先行离开,淮军如今还被人盯着,让人瞧见对王爷不好,张保恭送王爷。”
张保人醉了脑子还很清醒。
王府轻车里的善敏有种想哭想喊的悲愤,三十二岁已经是从二品的他,一直惦记着跟宝贤退隐,可像董福祥聂士成这样的汉人武将,硬是拼着命眼见白骨成山也绝不可能做到三品,曾经董福祥对着满朝拍着胸脯说过一句狠话:
“这些个顶子是用血用人血染红的。”皇上当时就白了脸色。
面对今天这样的忠烈死士,善敏内疚惭愧,他想骂自己骂人,什么他妈的皇亲贵胄,都是混蛋,一群混蛋。还有一直被阻碍视听不辨忠奸的两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国将不国啊。
驾车的随从犹豫要不要问方向,这段时间轻车都是回大宅,王爷晚些骑马去偏宅。可醉成这样眼见是骑不得马的。随从摘了车上的王府标记和灯笼,自作主张的把车驱至偏宅。两个随从把歪歪倒倒的善敏架着进府,交给后院的管家和小厮后轻车停进府里,随从们也一并留宿在耳房以备不时之需。
看着榻上四仰八叉的醉人,下人们进进出出忙活着清理,宝贤问管家:
“可知这是去过哪里?”
管家道:
“侍卫只说是前门外抄手胡同的会元楼请回来的,见过谁不清楚”。
“嗯,叫他们都下去吧,醒酒的草药热水备好了吗?给王爷更衣沐浴。”
泡在草药汤子里的善敏低着头晃晃悠悠的完全失了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定神闲,宝贤拿了醒酒汤在边上给他灌了些下去,刚转身就被水里的善敏一把扯住衣袖拉到浴桶边溅了宝贤一脸一身的水,茶盏也掉进浴桶。
若在平时这等疯样,宝贤是必定会恼他的,今天醉的如此不成体统很不寻常,是有什么事发生?宝贤皱了皱眉想走开,就听到善敏低低的嘟囔:
“对不起,对不起”。
宝贤的心一下子拎起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被弹劾了?被威胁了还是内眷怎么了?至少一样他可以肯定这无关风月更扯不着移情别恋。再想仔细听,善敏已住了口迷迷瞪瞪的把头栽进水里吐泡泡。
宝贤怕他呛水,连忙扶起他的头试试水温,片刻后叫来管家把善敏捞出来,看着他站不住的样子就闹心,小厮们扶着围着把善敏打理好安置在床上,宝贤特别要了个汤婆子放在善敏脚下暖着酒寒也好醒酒快些。
待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宝贤看着身侧的善敏,忽然觉得他比从前成熟或者说比从前老了。
搂住善敏靠向自己,宝贤满心怜惜贴蹭着眼前这个人的脑门。他不是爱男人不爱女人,而是只爱这个男人,除他以外男女都是旁人。
他的男人这是怎么了?宝贤凑近盯着这张依然酒气浓郁的脸,温柔的吻着眼前的每一处,一遍一遍轻唤:
“敏哥哥,敏哥哥。”
他想尝试着把醒酒汤喂给善敏,但屡试不得,又想像之前善敏喂他汤药的办法哺喂,无奈并不懂其中窍门,费了半天劲儿自己倒喝了两口,只得叹气作罢。
这一晚宝贤几乎没睡,听着善敏沉重短促的呼吸,宝贤便一下一下的帮他顺气,没一会儿善敏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心口,头侧过来蹭着宝贤的枕头边哼唧。大约他是把枕头当成宝贤了。这架势如何在寅时出门?
门外管家轻声报备:
“王爷,寅时已到,王爷今儿个可要进宫?府上的车马已在前门候着了”。
“知道了,王爷酒还没醒这可如何是好”。
“奴才在门外守着,爷您需要什么只管开声吩咐。”
“敏哥哥,寅时了,可要进宫去?”
宝贤轻轻拍着善敏滚热的脸,再试试额头也是滚热,刚想差管家知会前面去给王爷告假,善敏醒了。他睁开眼直直的发了一会儿愣,侧过脸见到宝贤一脸担忧的神色,便一把搂在怀里。两人就这么结结实实抱在一起谁也没有开口。
第二十五章
“进来”。
随着善敏的声音,管家和小厮们鱼贯而入,善敏对着宝贤耳语:
“宝儿再睡会儿,这么早你无须跟着起来,我下半晌就回来陪你”。
宝贤口里应着也跟着起身,等下人们给善敏收拾停当退出去,又亲手帮他理了理朝珠和马蹄袖的折沿儿,送到房门口善敏坚持不让他出门。
“不许出来仔细寒气,回去歇着,来亲一个再走”。
还穿着滑溜溜月白中衣的宝贤只得凑上前贴着一身藏蓝朝服的善王爷主动在他唇上吻出一片心意,善敏的手不安分的恋恋不舍起来,宝贤赶紧帮他转身推出门去。
房内回归冷寂,宝贤在榻上撑着头望着窗外,直到天光发白脑子里仍旧是万花筒似的理不出头绪。他当年决定不入仕,让善敏一人在朝中艰难应对也帮不上忙,他错了吗?
宿醉的善敏发着热满脑子浆糊随着车摇晃,轻车总要比骑马慢很多,待他到了东华门,叫早起儿的军机大臣们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执事官看得出他不在健康状态,记档上只写:抱恙,劝他回去歇着。他摇摇头,他觉得有什么人要见,正晕着想不起,载绵过来把他拖走。
上朝这事一年顶多百来天需要应卯,光绪朝已经很好,若是之前各朝,一年至多有两个月的冬天有机会在紫禁城上朝,其他近十个月都差不多在圆明园奏事,那距离和路况能让赶早起儿的所有朝臣们哭出来。上朝绝对是让养尊处优的朝臣们需要极大体力和毅力来应付的事。
最艰苦的是军机大臣和偶尔点名的高阶朝臣,其他京官儿和低些品级的都要等在东华门外下马碑前,跟在当天需要送达各式公文和报告的官员的后面进去,随着引路太监往隆宗门走,级别不够不能掌灯,经常深一脚浅一脚就有官员摔在路上,很是狼狈。加之宫里没有厕所,所有官员都是饿肚子上朝以免内急,还要当心自己言行举止不和规矩随时又被言官记录下退朝后受处罚。
载绵把善敏送回车上,吩咐侍卫记得找大夫,便匆匆回去等在队伍里准备上朝,刚走几步,就听善敏在身后跟过来,低声说:
“我没事,我随你们一起进去,况且我”。
“你什么啊你,赶紧回去歇着,这时候见谁你脑子够清醒啊?别说错话才麻烦。”载绵一边说着一边想把他往回推,自打上次他俩的谈话载绵还没消气呢。
“青海这事你是坚持要做下去是吗?”善敏一把拉住欲走开的载绵语气探究的问。
载绵在清晨的暗色中郑重的转身盯着善敏:
“这些年你当我是闹着玩?眼下能从哪里从谁身上弄到银子扩充军备跟洋人抗衡?我想好了,速战速决的法子就是直接上□□炸开,但肯定需要青海地方军,我侧面了解了一下马麒和马家军,明儿个我去你那里再说,快回去吧。”
善敏看着载绵跑回加入到上朝的京官中去,想了想转身朝东华门偏门走去,他还没那么弱,那么多人生死不惧,他生个小病算什么。
一早起来载绵心情不错,三口两口用过早膳,不等随从把马凳摆好先就跳上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急着去约会。
进门时载绵是端着不谈私交一心为公的态度的,他想暗示他仍然很生气。善敏完全没把他的私人情绪放在心上似的,言谈间与之前无异完全没有那天的小心翼翼。
哦,闹了半天人家善敏才是谈正事的态度,私事早已在那天说清楚翻篇儿了。
“若董福祥还在京,此事或许好办一些,毕竟马麒其父马海宴是董福祥带出来的人,马家军怎么都要卖董福祥的面子。眼下你找机会跟马麒见个面,我不太合适出面,不要说到细节,马麒少年从军胸怀大志,加上他们□□教的习俗,绝非好想与的。另外马海彦护驾有功死在护驾途中,太后不管是看重马麒还是另有隐情让他负责统领禁卫军必定助长他的骄矜傲气,马麒若过于桀骜你也不用太让着他,太后那边我去说说看。”
“你这是在帮我?”
“我一向没在帮你?”
“不是,我意思是你决定跟我一起做这件事了?”
“……”。善敏面无表情的看着载绵,眼神似乎在说,兄弟之间何出此言啊?
“太好了大哥,有你在朝中斡旋,我就更有信心了”。
“嗯,不要对宝贤提起此事,以后慢慢我会告诉他”。
不提宝贤倒好,这一提起来载绵的脸又像是善敏欠了他几百万似的难看,他内心是非常非常的万马奔腾:谁能给我个解释?我妹妹是宝贤的福晋,你是我大哥,宝贤是我贤弟和心中白月光,你们瞒着我这么久,置我于何地啊请问?
载绵不愿意恼宝贤只默默的在心里把善敏翻来覆去又骂了半天踹了无数脚,低着头不说话。
善敏那天该说的也都说了,都是男人是兄弟,他希望载绵能理解他俩,至于祝福什么的,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他对载绵有信心。
载绵瓮声瓮气的说:“那我走了”。
“走?咱兄弟俩也好久没喝酒了,不如陪哥喝一回。”
“算了吧,你病还没好,要不改天吧?”载绵其实很想跟善敏一起做这做那,这也是他从小的习惯,只不过这段时间心里有结磨不开面子。
“那就不喝酒,反正要吃饭的,别跟我这儿端着,兄弟之间没别扭。”
拉着载绵两人直奔东安门新开张的东兴居而去。
越是乱世,越是骄奢淫逸,不仅京城,江浙一带大商贾的奢华早已超过皇家。放眼望去这么些有钱银按说身家性命都需要保全,可十年前左宗棠大人的粮饷,还是跟洋人商家借的一千三百多万两银子,华人商家总共才挤出来八百多万两,朝廷就更别提了,国库只给出两百万两已经空了,太后放话各省自行帮左大人筹集粮饷。就不知太后这一招是跟明朝贼小气的皇帝们学的吧?真是醉了这到底是替谁打仗?
眼下要想扩充军备筹集粮饷那比左大人时候更是难上加难。不能让士兵们空着手饿着肚子留着血卖命对不对。
善敏也说不清是什么让他下决心帮载绵操办这桩荒唐事,户部早就剩个空壳,可两宫还在,不可能就突然变天,要钱没钱要军队没军队要良臣名将也抓瞎,拿什么撑下去?
“载绵大人您放心,青海甘肃有什么事只管包在我马麒身上,久闻老王爷家两位大人一文一武端的了得啊。不瞒大人,家父安排了我和舍弟一政一商,舍弟马麟的生意以后还请老王爷和两位大人多多提携,阁臣在此感激不尽”。
贼精贼精的马麒先把自己的事安排好了。他弟弟马麟借着马麒的官职为生意铺路,马麒拿着马麟的银子给自己铺路,一家子互帮互助从一个小猎户出身走到今天的从四品大员加青海土皇帝。何止是厉害角色。
“好说,马大人弟弟几时上京,我约好兄长与他一叙。”
“甚好,舍弟不日进京,到时阁臣一定携舍弟前去拜会。”
“甘青两地出好马,马大人对战马必定是如数家珍了,载绵有意讨教一二,还望马大人不吝赐教啊,哈哈哈”
行伍出身的人对坐骑都是很讲究的,战场上一匹好马可能是活命的指望,觥筹交错间两人貌似相谈甚欢。
为避免太后多心,善敏交待过载绵千万不要上折子求见皇上,瀛台那边已经被架空还政于帝眼看是无望。上朝时面对御使一再弹劾庆亲王的折子以及部分大臣跟风弹劾的趋势,善敏决定保持缄默,不仅如此他还巧妙的在大家各执一词时奏请其他事情转移话题和视线,太后意味深长的撇了一眼善敏。
载绵不解的瞄善敏,载振低着头保持沉默,庆亲王头也没抬,但善敏知道庆亲王心里很受用。
善敏清楚得很御前打断议事半路转移话题是非常失据甚至危险的,他用余光瞥了一言当值言官。但他赌庆亲王的事太后并不想严查,他这么做是给太后缓个台阶,同时也给庆亲王递过去一个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