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和尚有意思,我吃到石头你还要来恭贺我?你是也想要挨棒子的打是吗?”女人几乎要被气笑了,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也将朱重八也捉下去打。
“娘娘是来求子的,不如看看这石子的形状颜色是不是就像金秋时才有的桂圆核?”朱重八连忙将这说辞说了出来,那侍从也怕女人回去后怪罪自己带她来的庙才让她吃到石子,连忙也顺着朱重八的话讲下去:“是啊,娘娘,您看这石子可不就像是桂子吗,这可是早生贵子的好意头呀!”
“是吗?”女人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那小石子,寺里的和尚们也纷纷应是。
“那好吧。”女人慢悠悠地说:“那让人别打那个厨房里的的小和尚了。既然得了这个好意头,香火钱明日我会送来的。我要是真生下个大胖儿子,你们这小庙的香火从此就不会再断了。”
和尚们连连点头称赞她的恩德,朱重八却十分担忧如源。不知道他挨了多少下棍打了,伤成了什么样......
第九章
那位侧妃娘娘的打手听了吩咐,把如源扔口袋似的扔回了大殿上。人体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重的一声响,如源却没有半声痛呼——他早就痛昏过去了。
朱重八愣愣地看着如源从背部到小腿的血肉模糊,那身姜黄色的佛袍已经半点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满是灰黑的尘土与凝滞状态不同的红色血迹。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也是泥土与泪水,灵动的表情再也没有了,他的脸上一片死寂,发白的唇上留着一个深深的齿印。
女人的惊呼将他从这不可置信中唤回了神,他还带着几分恍惚地看向那位明艳动人的女人。郡王侧妃一回头就看见了如源的惨样,被吓了一跳,正愤怒地指责着自己的那些手下道:“你们怎么能把这血肉模糊的人扔到我面前!”
那个声音有些尖利的侍从也是一边骂着打手们不懂事,一边安抚她,说让她不要动气伤到了自己的身子。
明明是她下令把人打成了这样,结果却又是她受不了如源的惨相。
她斥责手下的声音点燃了朱重八心里的一股暗火,他愤恨,他恼怒,可他无可奈何。
“行了!这场闹剧也差不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在这耽搁,王爷马上就该回来了,如果没看到我,他会找我的。”女人将自己的衣领拉了拉,清了清喉咙对住持说道:“如果我真怀上了孩子,我不会忘了你这小庙的。”
住持与一众大和尚们连忙感恩戴德地向她道谢,只剩朱重八依然半蹲半跪着守在如源的身旁。他不敢移动如源,怕自己再伤到了他,更怕眼前这个人已经没了生息,只颤抖着手去试如源的鼻息。还好如源仍然活着,虽然已经气息奄奄了,但依然活着。
女人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离去了,住持才有些头疼地走到如源身边,问朱重八道:“你师兄还有气吗?”
“他还活着。”朱重八答道,以为住持是在关心如源,结果住持听了他的话眉头皱的更紧了,抱怨似的说道:“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活着,得花银两去请医师了,还得多花钱照顾着他,真是个麻烦。”
站在他旁边的大和尚也应和似的说道:“是啊,请医师太贵了,要不直接给他去山上弄些草药敷上得了。---如源师父也不在了,咱们可没这个责任照顾着他。”
住持“嗯”了一声,依然有些烦恼地挥了挥手:“把他抬回他的房间里去吧,让他躺在大殿上是怎么回事,大殿可是佛祖铜身所在,是咱们清修的地。”
朱重八听了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先前心中燃起的暗火被冷水兜头浇了下去,瞬间心里一阵冰凉。整座大殿上心疼如源遭遇,希望他活着赶紧好起来的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其余人的眼里如源只是一个会拖累他们的麻烦。如源在他们眼里甚至就是一个脏东西,不该放在和尚们清修的大殿里。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地去拽住了住持的佛袍:“如源伤成这样,不找医师治疗他会死的!”
住持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袍角,眉头紧锁着说:“现在这世道医师哪儿那么好请!即便请到了价格也太过昂贵,给他弄些草药敷着就行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佛祖的意思了。”
最终朱重八也没能为如源找来一位为他治伤的医师,只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那个在厨房间负责的和尚弄来了些不知道有用没用的草药给如源。面对朱重八有些怨愤的眼神,他烦躁地吼道:“我也没办法啊!你看看侧妃娘娘手下那些打手的模样,我哪儿敢担着这罪名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
如源每日里半昏半醒的,昏迷的时候眉头不曾舒展,醒来的时候就用沙哑的嗓音喊着疼。朱重八只能将那大厨每日因愧疚多送来的一碗米粥,趁他醒的时候一点点地喂给他。在他昏迷的时候就拿了块干净的棉布沾了水点在他的唇上。
可不知是他的伤势太过严重还是找来的草药根本没用,如源的伤口很快就发炎腐烂,让他发起了高烧来。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的时候也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一声声地喊娘,喊爹,喊师父。
最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死了。
侧妃娘娘听说了他的死讯,派人表达了自己的一点怜悯,并按照杀死南人的惩罚,赔了一头驴到香樟庙里,顺便还多给了些银两算作是给如源的安葬费,说是她正求子实在不应该造这个杀孽,现在就好好安葬了如源算作对佛祖的赔罪。
住持对她传来的话语表示了敬佩,说她心诚则灵,一定能得偿所愿。侧妃娘娘也觉得住持乖觉,给香樟庙添了不少香火钱。
双方皆大欢喜,庙里不吃肉,庙里所有的田地也都租出去给佃户耕种收取钱粮了,这头驴没了用处。住持便做主将这头驴卖了换作了些白面与葱蒜,这一晚,每个和尚都分到了一碗香喷喷的热面条。
朱重八的碗里被多分了两片青菜叶,他却没向大厨道谢,端着碗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原本两人住的房间现在只住了他一个了,如源昨日便匆忙地下葬了。他没有任何能联系得上的亲人了,他的东西其他和尚也瞧不上,就全部留给了朱重八。
如源有本小册子一直藏在他的枕头下,朱重八一直都知道,他这个小师兄其实是认识字,会写字的,他曾见过如源拿了根炭笔在那本小册子上涂涂写写什么。他有些恍惚地将那碗汤面搁置到了桌上,去如源的枕头下摸出了那本小册子。
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写着“娘生妹妹死了,妹妹也没活下来,以后就只剩我和爹了。爹很伤心,我也很伤心。”他往后翻,后面写着“爹今天给学生们教课的时候被抓了,官爷说他教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话。我很担心爹。”再往后是“爹一直没回来,邻居伯伯把我送到了庙里。待在庙里不能留头发也不能吃肉,我想爹给我做的红烧肉了。”
中间有很多页都被撕去了,接下来的话是“我不该抱怨庙里这么多不好的,师父大概就是因为我的抱怨而死的。师父明明对我很好,我真不该抱怨这么多。”这张纸上还有一处眼泪落下时打湿了纸面留下的痕迹。
朱重八又往后翻了一页,上面出现了他的名字“今天庙里来了个新人。庙里原本不收新人了的,但他似乎已经有了戒牒,住持不得已才收了他。他叫朱重八,法号如净。哈哈,那他可就是我的师弟了,我终于有师弟了!虽然他比我大两岁,却得乖乖叫我师兄,这可真是太棒了!放心吧师弟,师兄会罩着你的!”
姜妍见朱重八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落,她知道朱重八伤心,可他这些天照顾如源原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昨天下葬如源到现在更是一丁点饭食也没吃,只能打断了他的伤感道:“你总得吃点什么吧,再这样下去你也撑不住了啊。”
朱重八听了她的话合上了那本册子,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桌案前,声音有些哑地说:“这碗面是如源的命换回来的。”
姜妍听他这样说不好再劝他,只嗫嚅着说道:“那你就算不吃这碗面,也得去找点别的吃了啊。”
“我就吃这碗面。”朱重八的眼睛通红:“这是如源的命换回来的面,我怎么能不吃。旁人都可能忘了我这个小师兄,但我不会忘记他的。”
他说完便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汤面,全不似品尝了味道,完全就是硬塞一般将这碗面吞吃下肚了:“我会记着的。一个南人的性命只值一头驴,我会记着的。”
从此朱重八在庙里就很少说话了,旁人只觉得他呆愣,并没有太多时间再关注他。而他每日干完自己的活就回自己的房间,让姜妍将自己知道的知识都教给他。他就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知识,偶尔姜妍提出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他也不会阻止她,只是默默听着然后举一反三地提问。
渐渐姜妍回答起他的问题就开始费劲了,朱重八的脑子转得太快,姜妍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朱重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遇到没想明白的问题就先记录下来,自己再引些典故故事和姜妍讨论争辩。到最后他想明白了问题,姜妍也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可庙里的余粮也渐渐不够了,荒年里庙里租出去的田收回来的租子也不大够养活这么多的和尚。而朱重八这样在庙里没什么关系网也没有师父照顾的小沙弥就是第一批应该被赶出去化缘的了。
说是化缘,其实就是乞讨。住持看在朱重八在庙里待了两个月的一点情分上,给了他一双结实的草鞋和两个粗粮大饼,就这么打发他走掉了。
朱重八站在香樟庙外的阶梯上很久,又想起了站在这里笑骂自己的小师兄,再也不会有人催促着他赶紧打扫赶紧阶梯上的灰尘了。他又最后看了一眼香樟庙的牌匾,不再留恋地揣着用来化缘的灰陶碗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十章
既然是乞讨就得靠人施舍,濠州地界受灾严重,因着大旱与瘟疫,人人都自顾不暇,朱重八若是还留在濠州界内怕是难以保命,因此和姜妍探讨了一番之后,他决定先向南行,往庐州去。
只是如今哪里都不好过,庐江虽说没有遭受濠州一样的大旱与瘟疫,但严苛的赋税也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因为庐江与濠州临近的缘故,不少濠州的难民纷纷逃来了庐江。庐江本县的民众原本还因着怜悯对难民多有照顾,但随着难民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不堪其扰,整日大闭门户拒绝接济这些苦痛的难民。庐江本县的县衙也是贴出告示,责令非本县的民众必须尽快离开庐江回归户籍,若不听从,一旦被发现就会实行抓捕。
朱重八虽说有一个游方和尚的身份比这些难民好些,至少不会被县衙抓捕,但在此处也无法得到足以饱腹的食物。他在香樟庙中只待了五十多天,每日做些洒扫敲钟的杂事,也没学会念佛经、做法事,只能靠身上这身佛袍与戒牒说一句“阿弥陀佛”来讨些饭食。
因此他觉得不能再多待在庐江了,听说固始的年成好些,便决定往西行进。
固始的状况确实好很多,主要原因是固始的县令听说了庐江之事,在出入口设置了关卡,拒绝逃来的难民。
“诶诶诶,那边那个光头的小子!对,就是说你,快点过来!”看门的守卫拦在了朱重八的面前,喝问道:“别以为剃个光头找身佛袍就能装和尚进县城了,有戒牒吗!”
朱重八连忙将自己袖中的戒牒恭谨地递给了他。守卫仔细看了戒牒,又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朱重八,这才将戒牒拍在了朱重八的肩膀上:“还真是个游方和尚,行吧,过去吧。”他挥挥手放了朱重八过去,转而又拦住了一个光头:“戒牒呢!”
那个光头男子嗫嚅了几句,说了声丢了,立刻便被守卫扯出了队伍,不让他进城。
男子哭闹嚎叫的声音在朱重八身后响起,他却没有回头看一看这嘈杂,只杵着自己捡来的一根木棍向城内走去。
姜妍隐隐觉得朱重八似乎有些变化——他不再会去试一试路边倒下的饿殍的鼻息,不再会对深陷绝境的人露出怜悯的目光。她有些害怕他的这种变化,朱重八却对她说:“如果我无法完全改变这种状况,那我就得远离这些麻烦,保全我自身。”
闲步于固始街头,朱重八感受着久违了的宁静氛围,长长舒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垃圾的臭味,熟食的香味,女人的脂粉味,壮汉的汗臭味,夹杂在一起,混成了这条热闹的街道。
这让朱重八想起了父亲牵着自己的手逛街市时的情景,那时濠州还算太平,家中也还有些余钱,朱老爹就带着朱重八穿梭在人流中,不时替他挡了旁人的碰撞。归家的路上,朱老爹还给朱重八买了一个红苹果。朱重八一直藏在衣兜里没舍得吃,最后苹果都开始烂了,熟透腐烂的香气在他的屋子里弥漫开,他才把苹果吃了。
他想的有些出神,忽然就被什么人抱住了腿,让他一个踉跄才站稳。还好他无论什么时候都紧紧抓着手中的灰陶碗,要不然碗摔在地上哪怕没有碎,也要被往来的路人给踩碎了。
“大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都饿了好些天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抱着他的小腿,大声地哭求着施舍。
gu903();朱重八觉得有些好笑,他一路艰难化缘到固始,和一路乞讨也没什么区别。不料刚到这固始城中还没讨到一口饭食,就反倒被城中乞丐乞求施舍了。他也没蹬开乞丐抱住他的手,只张开双臂笑道:“你看我像是有东西可以施舍你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