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正饿极了的时候曾偷偷去拿了些朱母藏在柜子上的观音土吃,入嘴甜丝丝的,让本来就喝不进苦涩难咽的野菜汤的他眼前一亮,一时没忍住就吃了许多。等朱老爹与朱母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肚子疼而满地打滚。
他的母亲王佳心疼地抱着他,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丈夫朱重五。朱重五挠挠头也想不出办法,只能问朱母:“娘啊,你平日里吃的这玩意儿怎么整啊。”
朱母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多吃,每次只稍微拿点在锅子上蒸了撑过肚子饿也就过去了,没料到自家孙子会一次偷吃这么多,也是慌慌忙忙不知道怎么办:“要不然烧点热水给他喝下去吧。”
可朱文正喝了热水后依然肚子疼得很,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流。
“要不然给他喝点醋吧,观音土是矿物质的话,其中成分和酸性的醋中和应该能变成溶液,就不会结块在他肚子里让他难受了。”朱重八离他们稍远,姜妍小声地向他说道。
朱重八没听明白他的话,只压低声音又问了她:“你确定醋能让他消化了?”
这谁能确定啊......姜妍又不知道观音土的具体成分,只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小的男孩哭喊着肚子疼,才拿着高中学的那点化学知识出主意:“也没别的办法了啊。”
“娘,我去刘地主家借点醋回来。”朱重八向朱母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跑去了刘德家的厨房。哑巴厨娘听了他的话向他点点头,倒了小半碗的醋在他的灰陶碗里,然后挥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别被旁人看到了。
要是被刘德刘贵他们发现厨娘私自借了醋给朱重八,朱重八会挨一顿打,厨娘的差使也会丢了。朱重八谢了她的好心,凭着自己对刘宅的熟悉找了面矮墙翻了出去,跑回了家里。
逼着朱文正喝了这小半碗醋,好一会儿他的脸色才不再惨白,朱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文正地向朱母哭诉道:“奶奶你吃的这是什么啊,我感觉我的肚子里像是沉了块大石头啊。”
他童言无忌,其余人却百感交集,特别是朱老爹,沉默着走到朱母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埋头在她有些枯黄的发间,低声说道:“再等等,等下了雨咱们就有收成了,到时候好好称上一斤白面,咱们煮汤面,蒸面馍吃。”
朱母倚在自己丈夫的胸口有些哽咽地应了声:“好,咱们到时候都吃热乎的。”
但朱母终于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元顺帝至正四年,朱重八十七岁,淮西地区的干旱到达顶峰,朱家颗粒无收,连粮种也被强行抢走充作税款。朱母观音土吃的太多实在无法消化,其余食物又从未吃过,几乎是活活饿死在了家里。
悲剧并未就此终结,饥荒之后瘟疫爆发了,第一个倒下的是家中最健壮的大哥朱重五,接下来是本就因妻子儿子先后去世而悲痛欲绝的朱老爹。重病了许久的他将朱重八叫到了床边,因着亲人先后离世而有些迷茫的朱重八被他用那干枯如柴的手掌摸着头发说道:“八八,爹撑不住了,以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朱重八抓着那只手,心神有些恍惚,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父亲说,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带些哭腔地说着:“爹,你别说这话,你能好起来的,你能的。”
朱老爹勉力笑了笑:“贼老天不给咱们活路,爹是走到尽头了,咱们八八可得自己找条路继续好好走下去才行。”
一旁的朱文正泣不成声地哭喊着:“爷爷你别丢下我,我以后一定乖再也不喊饿了!”
他经历了自己父亲的死亡,现在眼看朱老爹又要死去了,正陷在极度的恐惧中,浑身颤抖的被母亲王佳紧紧抱住。
瘟疫无药可治,朱文正年纪小不明白,朱重八和王佳却都懂的,即便有药可医他们也买不起药物,只能期盼着朱老爹再多撑些时候。
“八八啊,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只猴儿似的,也不哭也不吃。那时候咱们家还行,但白面米糊喂进你嘴里你都给吐出来。当时所有人都说你怕是活不下来了,我就求到了咱们村头那间香樟庙里去了,盼着哪怕将你舍给了佛祖也要让你活下来。可刚将你上了庙里的文牒,你就开始哇哇大哭了,再喂你米糊也能吃进去了。”朱老爹浑浊的眼睛因为怀念过去的美好而明亮了些:“我就又将你抱回家,后来你娘听说了这件事也被感动得嗷嗷大哭,说你必定是受了佛祖眷顾才能活下来的。”
他费尽力气地坐起身,从他床边的柜子里拿了一个棕黄皮的小册子出来,将它递给了朱重八:“这是当年记了你身份的戒牒。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就再去投了庙里吧,佛祖会庇佑你的。”
朱重八泪眼朦胧地接过他递来的册子,含泪点头道:“爹,我都记住了,你好好休息着,病会好的。”
朱老爹似乎是失了力气一样,又瘫倒在了床上,笑着摇了摇了头:“我昨天梦见你娘了。她穿着嫁给我的时候穿的那身红布衣衫,乌黑长发用红丝带扎着,发髻上还插着前些年我们典当掉的那根老银钗子,笑着跟我说,她煮好了白面馍馍等我去吃呢。”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在说着什么也听不大清了,可他依然在说,嘴角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仿佛是真的看见了朱母一样。直到整个房间都沉寂了下来,良久,朱文正的哭喊声才打破了这静寂——朱老爹死了。
这个在耕田上忙活了一生的汉子如今还不算年老,却早已满头白发,终日的饥饿让他的骨头架子全部显现了出来,仿佛要戳破他的那层皮一样。可到了死的时候他却是笑着死去的,摆脱了这个苦难的人世间,终于能够再见到相爱的妻子了,他似乎很开心。
但活着的人却陷入了巨大的悲伤绝望中。
朱重八垂了头,右手紧紧捏着那本小册子,似乎是在翻阅。但姜妍的角度却正看见他在无声地流泪,为了不让大嫂王佳和朱文正看到,还刻意装作是垂头看册子的模样。
姜妍心里难过——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瞧着这个原本贫穷却温馨的家庭在一月之间破碎,尚且感觉无法接受,正主朱重八的心里又该是怎样的崩溃绝望?她穿越到这个世界,重生在一个破陶碗上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见识到这一出出人间惨剧吗?
朱重八也感受到自己放在衣襟内的灰陶碗在微微颤抖着,知晓是姜妍在为自己的境遇而悲伤。他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擦了眼泪,勉强提了精神才抬起头向王佳问道:“嫂嫂有什么打算?”
王佳有些迷茫地说道:“我......我带着文正回娘家吧,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王家也不富裕,王佳带着儿子回娘家怕是要受尽白眼,可这也是她与儿子唯一的活路了。朱重八自己的未来尚且一片黑暗,实在没法再帮这位嫂嫂一把,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婆婆和重五的遗体尚且没有下葬,公公又......八八,你想好怎么安葬他们了吗?”
“我去求刘德吧,我父亲为他耕种了一辈子,盼他看在这份上能划出一片地让我安葬了他们吧。”朱重八的神情郁郁,视线又落在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朱老爹身上。
“盼他开恩吧。”
第七章
刘德根本不愿意出门见一见朱重八,他便在刘宅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知道他家变故的邻里乡亲都渐渐聚过来围观了,刘德才不得已露了面。
“刘地主,我父亲为你耕种了一辈子。如今他与我母亲大哥都已离世,盼你看在他为你勤劳劳作的苦劳上,划一小片荒地出来让他们能有个地方可以埋葬吧。”
听清他的请求,刘德断然拒绝道:“我的地是租给朱五四种了,可我又没有欠了他的。每月的租金我是按从前说好的收的,又没有刻意坑害他。如今他是死了,但又不是被我害死的。死人种不了地,那耕地我自然要收回来。至于你说的白给你块地简直是痴心妄想!他生前没能赚来埋骨之地,现在你这个儿子也拿不出银钱替他买地张罗,那都是你们朱家的事,与我何干,凭什么白给你地。”
他这话说的没问题,可朱重八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父母与大哥的尸身如今还停尸在院落中没法入土为安,他只不过是个十七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连自己的生计都是问题,哪里能弄来的银钱去买地安葬父母呢。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谁愿意双膝一软跪地哀求。
朱重八依然跪在地上,沉默地垂着头。刘德对乡亲们对自己的窃窃私语颇为不满,因此皱起眉头很不客气地说道:“要我说,你就直接将你父母与大哥的尸身丢去乱葬岗得了,反正生前也没个体面,干嘛还在乎身后的体面。”
这话就诛心了,丢去乱葬岗任亲人尸身腐烂,甚至要被鸟兽啄食继而没了全尸,朱重八光想想都觉得满腔悲愤,双眼通红地瞪向刘德。刘德却不在意他暗含恼恨怒意的眼神,只有些蔑视地看着朱重八,掸了掸自己袖子上的灰尘说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何必为了几个死人继续劳心劳力呢。自己个都不一定能活下去呢,还想着死人。”
“刘德,你留点口德吧!”刘宅内来做客的刘继祖听了外面的嘈杂,走了出来。走到门口时正听见了刘德对朱重八的恶言相向,皱着眉头制止。
“哼,你倒是有善心,那你划一片地给他啊。”刘德与刘继祖虽说都姓刘,但同宗不同族,明面上是和乐融融兄弟相称,暗里却常互相比较,谁也瞧不起谁。刘继祖的儿子比刘德的儿子刘贵好读书些,今日刘德本就听了刘继祖的一番吹嘘心情不好,如今见自家佃户向自己讨要田地刘继祖还开口,心情就越发恶劣了:“慷他人之慨谁不会啊,如今年成不好家家都不好过,你若是大方就拿你自己的地大方,不要到我这说三道四的!”
刘继祖见朱重八穿着那一身破旧的布衣,形容憔悴,有些同情。他也听说了朱家的惨剧,只是他名下地产也不算多,要贸然划出一块送给朱重八确实得好好考虑一番。只是刘德既然都这样激他了,他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得做出个样子:“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小气嘛!朱家小子,你跟我走一趟,我回家仔细看了地契后,拿一块地皮予你。”
“假善心!你干脆去当散财童子得了。”刘继祖这番举动在刘德看来就是故意做戏,问题村里人看他的眼神还颇为崇慕,这让刘德的脸色愈发黑沉。不过他可舍不得为了一次面子赔去一块地,哪怕是荒地也不成。因此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宅邸,将村中人看向他有些蔑视的眼神一起挡在了外面。
朱重八听了刘德的话原本已失心灰意冷,没想到在刘继祖这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连忙向刘继祖告谢:“多谢您,多谢您!”
“别跪着了,赶紧起来吧。”刘继祖的儿子与朱重八一般大,因此刘继祖颇为不忍心看朱重八久跪,连忙伸手拉了朱重八一把,又借力让他靠了一会儿,朱重八的小腿这才不再打抖,站稳了。
刘继祖原也对他多有同情,半个月时间亲人都去世实在是人间惨剧。只是他能帮的也不多,虽说也算是个小富裕的地主,可这样的年岁,地主家的余粮也不多,实在无法接济朱重八。
他翻了许多地契,找出了一块山脊上的贫瘠荒地出来:“虽然埋葬你的父母是尽够了,但是风水运势这种东西可就半点没有了。”
朱重八接了地契,苦笑了一下:“您能替我父母大哥找一处埋骨之地,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穷苦人家哪里会去考虑什么风水运势。您的恩德我会一直记在心上的,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刘继祖摆摆手,没将他认真说要报恩的话放在心上:“都是乡里乡亲的,见你到了绝境自然得拉你一把。只是你以后的路要怎么走?逝者已逝,生者可得好好活下去才行。”
“我预备着投去村外香樟庙去,当个小沙弥虽说苦了点,但总归不会饿死了。”朱重八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刘继祖却皱起了眉,手指敲打在桌面上:“旁的年份还好,如今荒年许多寺庙都已经不再收人了,你这条路怕是走不通。”
朱重八便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拿了那棕黄色的小册子出来:“从前我爹给我记了档在庙里,如今可以起到作用了。”
刘继祖有些不信朱重八曾经记了档没去寺庙,怕着册子有假,便接了看,边看边读道:“兹有童子姓朱名重八,年一岁,记档于香樟庙慧觉和尚名下。”
“慧觉和尚确实是香樟庙的和尚不错,但他前些年已去世了,你去那里怕是日子不好过啊。”刘继祖仔细看了觉得没有假,稍微放心了些,但将朱重八收入空门的和尚已死,朱重八去了香樟庙怕也是最底层的小和尚了。
朱重八早有预料,原也不指望去了香樟庙能过上好日子,能活命也就成了,因此收好戒牒道:“谢您关怀,但我只这一条路能走了,不好走也得走下去。”
“嗯,你有这心理准备就好。旁的我帮不上你了,你自己需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离开了刘继祖处,朱重八长舒了一口气,刘继祖的好心让他的心暖了不少。可他却意外地发现,平时一到无人时就会开口说话的姜妍,这次意外的沉默,甚至没有像往日一样紧巴着自己的胸口害怕掉下去,而是松松垮垮地被自己的衣襟兜住。
已把这个没什么用的碗精当作自己亲人的朱重八陡然恐惧了起来,他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大哥了,如今连这个陪着自己的小精怪也要失去了吗。
他连忙将灰陶碗拿了出来,拿食指的关节敲门似的敲了敲碗沿:“碗精,你怎么了?”
姜妍正在巨大的震惊中——朱重八这个名字,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的好嘛!先前听刘德说朱五四她就觉得有些熟悉,可却想不起熟悉在哪里。但听了朱重八的名字她就立刻反应过来了,朱五四是朱元璋他爹,朱重八就是朱元璋曾经的名字!
若说是巧合,总不可能父子两名字都巧合吧。
gu903();放牛,敲钟,乞讨,造反,登基。有这种人生轨迹的,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也就这一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