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也看清自己抱住的是一个连佛袍都肮脏残破的行乞小沙弥了,眼中的泪水顿时就收了,原本哀求的神色也变成了鄙夷:“你是游方行乞的和尚?听口音你可不像是我们固始人啊。”
“是,我是从濠州而来。”
他话音刚落,那乞丐的脸色就变了,蹭蹭蹭地远离了他一些:“我听说濠州发了大瘟,你不会身上也带着什么疫病吧!离我远些,可别传染给我了!”
朱重八摇摇头,也不欲再和他说些什么,转身就要走。那乞丐却对他有些好奇,濠州的传闻断断续续地传来,固始城中却没有一个从濠州逃亡而来的难民,想要打听濠州的消息,问朱重八绝对是一个好的选择。而且朱重八也只是瘦弱的模样,不似真患病......若能真得了消息,他便可以将这消息卖于酒店中的食客换些吃食来了。
他想到这里便捡起了自己装有两三个铜板的破碗,踉踉跄跄地跟在了朱重八身后:“诶,你等等啊,我问你些事!”
追上朱重八以后他又硬拉着朱重八进了一条稍微僻静些的小巷,然后问道:“你们濠州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仔细说给我听听呗。”
朱重八不想将自己的苦痛当作旁人闲谈时的话料,因此也只沉默地摇摇头,示意乞丐放开拽着自己袖子的手。乞丐却耍赖上了:“你不说我今天可就不会放你走。怎么样,我看你面黄肌瘦的模样可饿了挺久了吧,赶着去化缘吧,那就赶紧说与我听。”
见朱重八依然摇头,乞丐拿手挠了挠头道:“要不这样,你说给我听了,我便带你去间酒楼,那里的徐娘子心地善良,丈夫又刚刚死了,正缺一个和尚为他丈夫超度呢。你去了那里保准能吃上顿好的。”
斟酌了一下得失,又见乞丐不似说谎,朱重八便缓缓开口道:“濠州是受了大灾。一年都没有雨水下下来,田地中的稻谷都枯死了。我们没有了饭食吃,官府没有接济我们,反而收了更重的赋税,饿死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没有好好掩埋的死人就引发了瘟疫。我娘吃多了观音土,腹中如有石头,疼死在了家中。大哥与我爹都染上了瘟疫,也死了。我进了和尚庙,但庙里也不够吃的了,就打发我出来化缘了。”
真的将经历说出口时,朱重八的情绪反而没有那么悲伤难过了。那样多的人都没有挺过这接连的灾难,至少他还活着,即便饥一顿饱一顿他也依然还拥有明天。因此他的语气倒是颇为平淡,反倒是那乞丐神色有些激动:“我就知道哪里的官都不是好官!”
他愤怒地骂道:“我家中本来也有田地的,只是因着我家中爹娘都去世,我没有兄弟无依无靠,官府便强收了我家的田地,害得我沦落到了行乞的地步!”
其实他沦落到这地步也不单是因为官府不仁,还因为他游手好闲,不愿耕作田地缴纳税费。要不然看他二十出头,体格健壮的模样,即便是去码头搬货卸货,或是去别人府上当个护院也都是足够的,不至于非要行乞。
朱重八看破也不说破,还要指望着这乞丐领他去那小酒楼呢,与他同仇敌忾一会儿也没事。
乞丐愤怒了一会儿,再看朱重八也顺眼了许多,勉强对他有了一分真心:“行了,哥哥答应你的事儿也一定会做到!跟我走吧!”
路上乞丐介绍了自己,说自己姓赵,旁人都叫他六子,他也将自己那个没什么意义的名字浑忘了。六子一边带路一边向朱重八描绘酒楼娘子的美貌:“徐娘子我们都唤他徐姐,人善心美还识字,樱桃口丹凤眼,鹅蛋脸上还有一颗美人痣。她嫁给了酒楼陈四叔的儿子陈顺,日子过得好还愿意施舍我们些剩饭,我们都服她。陈顺是我们固始衙役的头儿,保护城里安全的,八面威风,可惜前些日子讨伐乱匪死了。”
他说着啧啧舌:“陈四叔就这么一个儿子,徐姐和陈顺的儿子也才五岁,真是可怜啊。”
“乱匪?”
“是啊,说是什么白莲教的人,可厉害了。官府去抓了几次都没抓着,这次又吃了个大亏,怕是只能继续对他们忍气吞声了。他们杀人如麻,比来催税款的狗官们还令人憎恨。”
“白莲教不是为了百姓利益才作乱的吗......”朱重八对白莲教的教章有些耳闻。
“拉倒吧,还不都是为了自己个。你说的为百姓的或许有,但咱们固始城附近这一批可绝对不是。从前他们就是一帮子土匪流寇,后来说是信了白莲教,觉得自己占了大义,就成天想进了城里作乱!还好官府还有点用,没让他们真进了城来,要不然我们就全完了!”六子对朱重八的说法嗤之以鼻,然后指着一家有些老旧的酒楼道:“到了到了,就是这家酒楼。”
然后他便先走进了酒楼,对正站在柜台后算账,一身白色的徐初说道:“徐姐,我来了。”
“六子?”徐初的声音柔和,一弯秀眉却蹙起了:“现在可没有什么能给你吃的。得等客人们都走之后我才能给你些饭菜。”
“诶,徐姐,我不是来找你要饭吃的。我给你带了个和尚回来,你不是要给顺哥超度吗,刚好就让他来!”六子摆出一副阔气的模样,双手环胸地向徐初说道。
徐初见朱重八确实是一个和尚,面上笼着的淡淡哀怨也散去了些,勉强勾了勾唇:“确实是位庙中的小师父呢,能请你为家夫念经超度吗?”
朱重八有些为难地道:“可我并不大会念经超度......”
“你一个和尚,不会念经超度有什么用?”六子感觉自己在徐初面前丢了面子,脸色难看地喝问朱重八。
“没事的。”徐初却只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也请小师父去家夫的灵堂上为他祈祷一番吧。我会为你准备些饭菜作为酬劳的。”
朱重八答应了下来,徐初也又微笑了一下。六子则兴冲冲地挤到了食客的身旁,要用听来的濠州事情与食客们分些饭菜。
第十一章
六子在食客那边说得神采飞扬,将朱重八告知他的信息夸大其词,把濠州描绘成一幅人间地狱的模样,又做出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眼泪说流便流了出来,让听他说的食客都颇为感触。他就趁着抬起袖子遮掩流泪的时候,将刚刚抓到一把花生米全给吃了。
“小师父是从濠州来的?”徐初听六子在那里讲他濠州朋友的经历,她知道六子从未离开过固始城,这所谓的濠州朋友大概率就是说的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朱重八了。
“是。”朱重八正在吃徐初为他煮的十几个韭菜饺子,猪油的香味溢满他的嘴中,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因此他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只能含糊不清地应答了徐初。
“濠州城真的......那么惨吗?”徐初无法将六子说的那些恐怖词汇问出口,只犹豫地这样问道。
朱重八嚼碎了饺子吞吃入腹,拿手背擦了擦嘴道:“我见到的没他说的那么夸张,但濠州确实已经死了许多人了,或许就真的有地方是日月暗淡,尸体遍地由鸟兽啄食的景象。”朱重八没有说出口,若不是刘继祖善心划了一片地给他,他的父母大哥也无法安置,就要曝尸荒野。或许就真的会像六子说的那样,生者饱受折磨,死者不得安息。
“哦......”徐初纤细如葱的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珠,神色有些惶惶。虽说她现在失了丈夫,日子变得有些悲苦不好过了,但这间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酒楼至少让她可以衣食无忧了,家中的幼子与公公也都还在,听了朱重八的故事实在不能不让她触动震惊。
她仔细思量了一番,一双美目中闪过犹豫踟蹰的情绪,但最终视线落在朱重八身上时,她还是咬咬牙做了决定:“小师父既然是游方各处化缘,那日子应该不大好过吧。”
朱重八笑了笑,向她说了八个字:“居无定所,食不裹腹。”
徐初见他说起话来也是颇有条理,心中也安定了些,问道:“那你愿意就留在我这酒楼帮我做工吗?”
朱重八正在咽下一个饺子,不意她会说出这样一个提议,眼睛瞪大,饺子也哽在了他的喉咙里,让他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徐初微笑着替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让他喝下好受一些,然后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说道:“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许多大事,也没法一个个地去帮濠州的可怜人。但我既然见了你了,也说明我们有缘了,能帮上你我就一定会帮上你一把的。我们酒楼正缺一个帮工做些杂事,你既然不会念经做法想必这个游方和尚也当的不大顺心,不如直接就留在我的酒楼中帮我做事,以后只把我当姐姐看待就好了。”
她原本声音就温柔,现在又用温和的语调说出这样一番话,几乎要催出朱重八的眼泪来了。他一路再怎么辛劳饥饿没有流出的眼泪,他被人拒之门外的时候没有流出的眼泪,他被人痛斥穷鬼偷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似乎都要因着徐初的这一番话流出来了。
饺子已咽了下去,但这一次他真的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给哽住了,让他没法吐出一个字来。
“好了,慢慢吃吧。虽说给不了你多少工钱,但每日让你吃饱还应该是足够了的。”徐初向他眨了眨眼,脸上依然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又走回了自己的柜台后去。
朱重八愣愣地看着徐初微垂着头看账簿打算盘,手中拿的筷子半天没有再夹起一个饺子,明明他还没有吃饱,但他现在却感觉一直空落落的心里似乎是填进了些什么,让他此刻半点饥饿感也没有了,只感觉满足。
“徐姐竟然对你这么好,替你煮带肉馅的饺子!”在食客那里说的口干舌燥的六子小小饱腹了一番,略有些得意地转回了朱重八这边,正看到朱重八盘子里带着肉香和白面香气的饺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也不嫌手脏地直接就抓了饺子的一角囫囵吞了下去:“好吃!”
“他饿了许久了,你怎么忍心与他争食。”徐初抬眼正看了这一幕,语气中略有些不悦。六子连忙告饶:“没有没有,我就只拿一个尝尝味道,不多吃了,不多吃了,徐姐可别生气。”
“好了,你若是真饿了,厨房里还有些先前的剩饭剩菜,你去向厨娘讨了吃吧,可别和小师父争抢。”徐初轻轻摇摇头,不再说六子了。六子听了她这话连声道谢,急急地便向厨房里钻。
朱重八将剩下的饺子都吃了,然后站起身走到徐初的面前:“不知道徐姐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我现在就可以去做了。”
徐初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那么着急:“今日没什么需要你做的,我等会儿替你整理出一个房间出来,你去好好洗漱一番,换件干净的衣服把这佛袍洗了,然后再美美睡上一觉吧。从明天开始你就替我出门去市集上采购蔬菜肉类吧,需要你起的早些。对了,你会算数吗?”
“会的,徐姐需要记账吗,我也能帮你将采购花用都记下来。”朱重八答道,徐初听他不但会算数还会写字更为高兴:“那更好了,那你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这样说是不想让朱重八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对他怜悯而施舍的,而是想用这样平等的交换让朱重八毫无负担地好好生活下去。朱重八也明白她的意思,只感激地向她点点头。
徐初替朱重八准备了一间虽说不算宽敞但也整洁敞亮的房间,又拿了床厚实的褥子替朱重八垫在了木板床上,被子也带着被太阳晒过后的香味与暖意。朱重八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套干净的衣衫,躺在这舒适的床上,倦意一阵阵地袭击着他,他却完全不敢合拢双眼——他怕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闭上眼再醒来会发现这些都是假的。毕竟徐初真的美好得太不真实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屋内无人,姜妍说话了。她也算是见惯了这个时代的人了,倒不能说是人心冷漠或是有谁真的是恶人,只是世道不好,人人顾着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来的心去帮助别人呢?她认为最为善心的也就是刘继祖,划出一块地送给朱重八,但他也不会因为对着朱重八的一点怜悯就将朱重八的以后都负担起来。
这都是最真实的人性了,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个世界上会有像徐初这样一个无所求只帮助落难者的人。
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已经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未来开创大明王朝的朱元璋了。看目前的情形,大概是哪里出现了变化才让他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吧。要不然姜妍实在想象不出朱重八为什么会舍弃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去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地造反。
如果朱重八不变成朱元璋,没有了朱元璋是不是就会没有了以后的大明朝啊......姜妍有些纠结,几乎想要把心中的困惑全部告诉朱重八,告诉他他是得成为开国皇帝的人。她实在怕历史出现巨大的变化影响到以后的所有一切。但当她的视线落在朱重八微微凹陷进去的两腮,眼睛下浓重的乌青和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时,她又不想说了——他这样开心地生活着不是很好吗?
原本未来的人穿越到过去改变历史就是个时空悖论,她或许并不是穿越到过去而是穿越到一个平行世界呢?她记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平行世界理论,忽然就有些释怀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开启从来就不是因为某个人,元朝既然注定走向了灭亡,那没有朱重八或许就会有李重八,王重八之类的人建立一个新的政权吧。
更有可能是历史上朱元璋那两个对手张士诚和陈友谅之间角逐出一个新的开国之皇吧。她只是一个错误进入这个时空旁观朱重八一生的碗精,看着朱重八平安喜乐不是比看着他出生入死要好得多吗?
姜妍看开了,反而就开始安抚起有些忧心忡忡的朱重八了:“我看徐娘子确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既然能留在这里你也不必想太多,尽量多帮上她的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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