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昭在喻薄的桌前,手上还拿着一本本子,言夏的出现显然是令她意想不到的。周朝昭脸上闪过慌张惊恐的情绪,如此生动鲜明。
言夏把书包放到桌上,她和喻薄是同桌,所以此刻,周朝昭与她相隔也不过是一张桌子的距离。
言夏的视线很冷,她盯着周朝昭问:“你在干什么?”
言夏其实对班级里的同学没有多深刻的印象,除了喻薄,还有她的一些朋友,其他人在她脑中就是个模糊的符号。周朝昭也不例外,言夏只记得她是她的同学,一个女生,更多的也没有了。
周朝昭攥着手里的本子,她有一张清秀的面孔,即使被厚重的刘海压着,也并没有人会觉得这个女孩难看,顶多只是觉得她沉闷。她攥得很用力,几乎将这本笔记本攥皱了。
言夏认得这本笔记本。
是喻薄的东西。
“你偷喻薄的书?”她继续逼问。
周朝昭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那种慌张惊恐的情绪已经从她脸上褪去,现在涌现的是一种夹杂着痛恨和艳羡的表情。她没有回答言夏的问题,反而用带着那种奇怪表情看了言夏好一会儿,忽然扔下那本书。她太用力了,书本与桌面相撞,声音很重很响,这之后,周朝昭慌不择路地朝着门口跑去。
诡异的落荒而逃。
言夏气极了,她觉得昨天的自己就是一个傻瓜,偶尔的一次发善心竟然帮了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喜欢喻薄喜欢到要偷他东西,这是什么奇怪的喜欢方式。她把那本笔记本扔回到喻薄桌子里,也许是用的力太大,那本笔记本又被弹回到地面。
被周朝昭攥得起了褶皱的封皮掀开,露出齐整的内里。
它在言夏面前被翻开。
笔记本的纸张被故意做得泛黄,好似它经历了久远的年代一般。言夏捡起来,她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是喻薄的笔迹,字迹俊秀,一如既往。但是这应该不是他的学习笔记,里面零散地记了一些东西,在言夏看来,类似于诗句,和一些名言警句。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
“我所有的自负皆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的软弱……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虚空而生的,站在光明,背后就会有阴影,这深夜里一片寂静,是因为你还没有听见声音。”
言夏翻了两页,如果说之前还有些好奇,现在她完全被这些似是而非,云里雾里的句子看得眼睛疼。大概是因为她天生没有文学素养。
在她要将这本笔记本合上时,下面一页的内容让她停下了手。
“九月七日,晴。
你坐在靠窗的位置,在睡觉。今日阳光太好,将你耳侧细细的绒毛都映照成金色。
金色很好看,因为你。”
“九月二十日,小雨。
你从来不是蒙尘的珠宝,你永远光辉灿烂。
该如何形容你,烈烈玫瑰,纯白星河。
有太多人喜欢你。
这让我觉得难过。
他们都应该消失,不是吗?”
后面不知为何,零散的诗句变成了日记,只不过这些日记,同样简短。言夏知道自己应该放下的,可是这一刻的好奇心无比强烈,她翻到了下一页。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字迹强烈地冲撞她的视网膜。
有那么一秒钟,言夏觉得自己患上了密集恐惧症。
言夏言夏言夏言夏言夏言夏言夏言夏……
整篇整篇,密密麻麻,这两个字没有一点空隙,拼命侵占着纸张上的空间,一笔一划,落笔都都深重。接下来的两三页,都写满了她的名字,笔迹越来越凌乱。
最后一页,铺天盖地的言夏终于停止了。喻薄的字迹像是变得正常起来。
“我要,像三月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对待你。”
这是最后一行字,后面的纸张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言夏合上这本笔记本,她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笔记本放回到喻薄的课桌里。她偷窥到了喻薄的秘密,一个有关于她的秘密。
即使言夏的阅读能力再差,她也能看明白其中的意思。这字里行间的感情太浓烈,浓烈到只消看一眼就会明白,喻薄深爱着他笔下的女孩。
她的行为应该算作可耻的,周朝昭偷了他的笔记,她偷了他的秘密。两者的行为没有谁更高尚。
教室外的走廊吵闹了起来,是听完讲座的学生回来了。言夏坐在座位上,桌上还放着她的书包,她还没有想到要去整理。就连喻薄来到她面前,她也没有意识到。
头发被人轻轻地抚摸,喻薄弯下腰,看着她。
言夏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深黑的眼眸,里面她的倒影,占据了整个瞳孔。
“怎么了?”喻薄浅浅地皱起眉,“身体不舒服吗?”
现在她太反常,反常到让喻薄以为她生病了。
言夏有一瞬间,想要躲开他的手,只是这念头才兴起,下一秒就被自己推翻。她太奇怪了,为什么想要躲开喻薄。
言夏摇头:“没有不舒服,在想一件事。”
可喻薄对她的回答存疑,他的手从发顶拿下,温柔地覆在她的额头上。喻薄的手指还是凉的,但是他的掌心却是温热。
感知到了言夏的温度和自己的温度一致,没有过高或过低,喻薄才放下一半的心。之后,他才问言夏:“在想什么事?”
这是喻薄第一次在言夏脸上看到了犹豫的神情,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要犹豫呢?喻薄想。
言夏只是想了一会儿,就直接把这件事告诉喻薄,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我不小心看了你的日记。”
她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性格,这件事如果不告诉喻薄,放在心里一定会是个梗,堵得她不顺心。言夏不是给自己添堵的人,所以她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那双言夏觉得仿佛是用工笔描绘出来的眼慢慢眨了一下,他们是同桌,拥有整个班级之间最亲密的距离,言夏从喻薄脸上看不到一点生气或者是愤怒的表情,他好似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喻薄的手已经从她的额头收回,转而搭在了他的腿上。他说:“所以,你是在想我的日记。”
言夏抿了抿唇,她没有按照喻薄的思路走,反而问他:“我觉得你应该生气,被人偷看了隐私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这句话她问得有点盛气凌人了,好像被偷看日记的不是喻薄,而是她一样。
“我是应该生气的。”喻薄接下她的话,但是他的语气平静温和,听不出一丝过火的语调来,“我不喜欢别人窥探我的隐私,或者,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喜欢他人坦然地浏览自己的隐私。”
“不过你是言夏。”他忽然笑了,笑意从眼底流淌出,春风一般,“我始终要将我的各个方面分享给你的。”
“现在算是提前了。”
他肯定也有生气愤怒的情绪,只是被很好地隐藏了,所以言夏看不出半分端倪来。
喻薄的解释很得体到位,至少将言夏一句“我看了你的日记本”和一句“你为什么不生气”所弄僵的气氛,缓和过来。她实在不是懂得语言艺术的人,如果是,她或许就不会说出这件事,即使要说,也会以更委婉的方式。
言夏扯着手里的纸巾,细小的纸屑飞在她指间和衣上。刚刚喻薄叫的她的名字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到了那本日记本上,通篇的言夏。密集的眩晕瞬间侵袭上来,连带衍生出焦躁和一点,连言夏也无法察觉出的恐惧来。
她把手里的纸巾扯得一条一条的,乱七八糟。喻薄将这些已经说不出是纸巾的残骸拿过来,顺便将一张湿纸巾放到言夏的手心。
言夏抿起了唇,她的唇形姣好,唇角有天然上扬的浅浅弧度,此刻却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她垂着眼,一边擦手一边对喻薄说:“我刚刚不是故意对你生气,我好像也没有资格生气,本来一开始是我的错。”
她骄纵,但也是讲理的。
“一开始不是我想看,那个叫周朝昭的女生,她翻了你的课桌……”言夏把事情经过简略地讲了一遍,然后说,“所以我生气是因为,如果不是我,而是周朝昭,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女生,看了你的日记,你也不会感到生气。这就会使我觉得,我不是那么特殊的一个人。”
因为你对谁都是这么温文的态度。
喻薄缓缓阖了下眼,那点面对言夏的温柔渐渐冷凝起来,最终成为了一片坚冰。他微转视线,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那个名为周朝昭的女孩的位置。
座位上空无一人。
言夏的声音还在耳边,他听到她用着不确定的语气问他:“喻薄,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喜欢上我了?”
教室里的吵闹如影随形,总会有男生手痒地碰摆在后座的篮球,也总会有女生讨论明星服饰。熙攘的,细碎的语句只有在老师的的管辖下才会消失。言夏第一次那么讨厌这些声音,她怕听不到喻薄的回答。
少年注视着她,他有着她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的,俊秀如刀的眉眼,那么漂亮的眼里照旧盛满了她的倒影。
喻薄没有让言夏等太久,凛凛的眉形,冷冽的眼角软化下来,他说:“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上了你。”
***
言夏不会知道,被撕去的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我痛恨着所有人,所有能碰到你的人。九月七日,晴,你在睡觉,吴嘉卓伸手,捏了你的的脸,将你吵醒。我应该将他的手砍断,太脏了。”
“九月二十日,小雨,室内体育课里,你在男生的起哄下唱歌,很好听,可我只想将那些人的耳朵割了,他们凭什么能听见你,看见你。”
“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只喜欢我?”
“我还不足以得到你那么多的喜欢吗,那我就变得更好,变得更像你喜欢的模样。你就应该不需要其他人了吧。”
……
“我想,造一个笼子,把我的信仰,放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此段
——来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所有的自负皆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的软弱……是因为你还没有听见声音。此段
——来自马良《坦白书》
我要,像三月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对待你。
——来自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第30章
工作室的招聘广告在网上放了一个月,终于有新的员工通过朱秉庭的考核,进了工作室。新进来的实习生大学是个男生,毕业还不过一年,眉眼是还未被社会浸染的飞扬。他生得极好看,是那种校园里特有的白衣少年的好看,像是每个女孩梦中的初恋。
“就是那种娱乐圈怎么说的,初恋脸。”那位在公司年会上加到酒吧歌手微信的女同事秀气地笑笑,对言夏说,“就像你一样。”
言夏把杯中的残渣倒在茶水间的垃圾桶,重新给自己泡新的花茶。听到女同事的话,她笑笑,没有说话,她从未听说过自己长了一张初恋脸。
实习男生正好从茶水间路过,看到她们在,特意进来打个招呼。
言夏正低头泡茶,听到他打招呼,也只是抬起头,淡然说了一句你好。
与这个男生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女生,只是她的样貌平凡普通,到底不如男生讨论度更高一些。不过这些都与言夏没有什么关系。她最近因为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工作室有一单项目,是江城新落成的市政广场的设计。
许多家公司都在争,高秉庭想要将这个项目纳入手中。为此工作室特意组建了一个项目小组,言夏已经赶了好多天的稿,很久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足八个小时,以至于眼底也染上青黑。
那天是一个下雨天,江城的气温已经转暖,不会一下雨就显得凄风苦雨,雨丝细细密密,带了烟拢杨柳的气质。高秉庭指了她和项目组的一位同事,晚上参加一个聚会。
聚会的主人是承办市政广场的公司。
说是聚会,更像是拿标会,参与方都是业界有名的设计公司,倒显得高秉庭的工作室资[cx独家]历浅薄。项目方案是她与这位同事一起做的,上台讲的是高秉庭。
高秉庭换了一身西装,将他外露的,属于艺术家特有的不羁气息收拢在这一身得体的西服中。投影仪上出现了设计稿,高秉庭侃侃而谈,与工作室里总显得寡言的他反差极大。
主座是对方公司的总监,姓耿,约摸四十多岁的男人,样貌周正,没有常见的啤酒肚,也算是身材挺拔。他一边听着高秉庭的讲解,一边与身边的秘书说着什么。语音很轻,至少言夏听不见。
高秉庭说完之后,他含笑点点头,说对他的方案很感兴趣,想再找一天仔细谈谈。
“顺便带上这两位小朋友。”他的笑温和,“听说方案是你们两个一起做的?”他的话语亲切,像个祥和长辈,而不是手握这个项目生杀予夺权利的甲方。
但只是表面,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他们接下来的日程,也没有让人说不的权利。
江城接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雨,让整座城市都变得缠绵悱恻起来。因为与那位耿总监的会面,言夏换了一身西装套裙,以便显得专业郑重。在过去的车上,同事搓了搓手臂,她穿一身露手臂的黑色裙装,天气还没有完全暖起来,兼之下雨,寒气就深重起来。但是车里有暖气,同事说:“总觉得会发生不太好的事。”
这一句话才落下,就被高秉庭说了。
“你这是什么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