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时补充一些建议。最后他兴奋的说:“好啊,正合吾意。只是…”甄善已经看出那大人心情,喜中带忧,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惭愧之意。他说:“那大人,你我虽然初次见面,我十分敬佩大人的为人,刚直不阿公正廉明。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吗?”那大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甄善说:“大人有何为难之处,不妨直言,下官愿效犬马之劳,为大人排忧解难。”那大人很是无奈,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吞吞吐吐的说:“甄大人,不说也罢,这件事确是老夫的难言之隐。”言罢转过身,思忖良久。甄善一时尴尬,不知说什么好。沉静片刻,那大人回转身来。他说:“也罢,你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老夫就对你直言了。”
接下来,他对着甄善讲出了自己多日来的顾虑。自从汪发被押回军械局看管,那大人便一直心神不宁。他深知汪发出事,自己难逃干系。多年来汪发在自己麾下当差,其所作所为不可能毫无知觉。只是碍于上峰和京城方面的诸多关系,多佯作不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最初汪发不过是多吃多拿,占些便宜,后来听闻他收受贿赂,偷卖军火。那大人有些气恼,几次要拿办,但是他左右临近的人出面劝阻。他们说眼下官场就是如此,上下级官吏交往,请客送礼行贿受贿也是常有之事,哪有不偷腥的猫。再说了,这些自身有短的属下大都勤奋办事,乖乖的听话,更容易驾驭。这些事那大人当然清楚,况且自己也深陷其中。至于之后汪发上了倭寇奸细的贼船,发展到出卖军事机密,是这位主持军械局的主官万万没有料到的。
如今汪发被抓,必然要追究军械局的责任,牵连那大人是肯定的。无奈之下,那大人顾不得羞耻,吐露了自己的心声。甄善听了他的肺腑之言,良久无语。他不知道是该责怪呢,还是该同情。好一会儿,甄善说:“那大人,事情已经发生,我觉得只能是汲取教训,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恨只恨那个该死的汪发,太没国人的良心,贪图钱财自甘堕落。”他还想再安慰几句,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语。
话说到这份儿,那大人有些动情,不觉眼眶湿润,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舒缓些精神,说道:“甄大人为国为民,不畏权贵,在下惭愧。此时起,我定当全力配合,廖补前责。”说罢即命人提取人犯交由甄善带走。
就在甄县令前往军械局提解汪发的同时,他属下的差役配合田郸孝、左铁等人赶往留驻天津的日本洋行,秘密拘捕了一名该行职员。此人是天津本地人,充当石川三郎的眼线,掌握着大量石川三郎和汪发的作案证据。高升号事发后,此人以母病为名请假回乡下匿藏起来,后来听说石川三郎和汪发先后翻案,解除拘押。他便堂而皇之地回洋行上班。不料被在此守候的田郸孝等人一举抓获。
此人色厉内荏,骨子里却贪生怕死。几经恐吓审问,没有费多少事,乖乖的交待了他知道的事情原委,甚至一些没有审问的私事、花边艳事都说的十分详细。
另外一队由县衙捕快配合巡防营,一举抓获一个逃匿的汉奸。此人原在倭国领事馆充当保安,身上有一把使馆配发他的手枪。追捕时他打伤了两个公差,弹尽被抓,他指认了石川三郎的真实身份。
至此汪发通敌案证据搜集齐全,甄县令上呈了详尽的审理条陈,天津各有司衙门无不诧异,多数人兴高采烈奔走相庆,也有人等着看总理衙门的笑话,揣度李中堂的复杂心情。
石川三郎被捕后十天,上海法租界又破获楠内有次郎、福原林平间谍案。按照当时总理衙门和租界的规定,在租界抓获的人犯应交租界处理,于是两人随即被租界当局带走。岂料租界当局立即将其送交美利坚驻上海总领事馆庇护。又隔一周时日,倭国奸细藤岛武彦、高见武夫在浙江普陀山被捕。此三案均因美利坚插手阻挠,至使办案过程一波三折相互掣肘。其中案发最早且危害最大的石川三郎一案,成为事件焦点,影响到另两案的处理方式。美利坚插手的这三个案件中,石川三郎一案牵扯最深。除了大清朝廷和美国政府的复杂关系之外,还卷入了朝廷内部的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尤其是刺痛着执掌总理衙门的中堂大人,刺痛了李中堂的软肋——难言之隐,令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这件事直接关系到泄密的军械局,军械局总办是李中堂亲手提拔的心腹爱将,涉事的主角汪发又是他的亲外甥,致使他态度暧昧,不得不顾虑重重。事发后他曾寄希望于自己的影响力左右局势,扭转不利。以至于使得案件一波三折屡生变故。
朝堂内不满李中堂人便借机发难,多方指责他有意拖延伺机徇私,直至关键证人被杀罪犯翻供,导致审理中断迟滞奏报。一时间朝堂之上议论纷纷争执不休,各种说法此起彼伏。
这日兵部吕海宇散朝回来,心中闷闷不乐,叫人烫了一壶酒,就着一盘油炸花生米,借酒浇愁排遣郁闷。忽然家人传报,说莫大人求见。吕海宇不禁一乐,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他暗自寻思此兄多日不见,今来必有新鲜传闻之事。随即便摆手叫人撤去桌上酒食,换了一件便服,刚要说请莫大人客厅用茶。话音未落,莫岚急匆匆的闯了进来。他劈头一句:“吕大人,你我故旧又是亲家,就不必拘泥虚礼了。我看你这小屋就不错,在下却之不恭了。”他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冲着吕海宇嘻嘻一笑抱拳施礼,没等吕海宇让座,便一屁股坐在八仙桌的一侧。
莫岚为人遂顺,即和贾混混交好,也是吕海宇家里的常客。按他的话来说,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朋友不分好坏。他和吕海宇同朝为官,熟络已非一日,吕海宇也想通过莫岚接近李中堂。虽说莫岚是李中堂的亲眷,但他并非事事与李中堂意见一致,常有相左之言。有些事反而与吕海宇倒是说得来走的近,尤其近来莫岚家小女和吕家二公子换帖定亲,就更显得亲近。吕海宇也借此了解不少李中堂乃至总理衙门的消息,常相聚聊天,可谓相得益彰,各取所需。
吕海宇笑笑说:“我看莫大人满面春风,像是有好事相告。”莫岚素来口直心快,毫不客气的回话:“尊兄果然是小诸葛,名不虚传。”说着他侧身靠近吕海宇,面带神秘的说:“你听说没有?”吕海宇咂摸着两眼直愣愣的盯着他,等待下文。莫岚故意向左右看看,显得更加神秘:“我告诉你吧,当今圣上发话了,军机处来人专门转达谕旨,让老头子彻查此案。我看他怎么办?”说着滑稽的嘿嘿一笑。
“嗷,这可新鲜,军机处传旨?”吕海宇故作惊讶,诧异的反问。“那是,这还有假,老头子一回家就闷闷不乐,摔盘子打碗,气不打一处而来。”莫岚绘声绘色渲染着气氛。吕海宇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那就没有后来了,他敢抗旨不成,自己屁股不干净,自然是硬气不起来。”莫岚摇晃着脑袋揶揄着说。吕海宇浅浅一笑说:“不就是他外甥的事吗?”
“哪里啊,还有他那个不争气的大儿子,有人弹劾他和倭人经商做买卖。更有甚者,说倭国天皇的女儿要嫁给他。”莫岚口无遮拦,开始随口咧咧。其实这件事在兵部也是传的沸沸扬扬,吕海宇早就知道。他说:“别听外边谣传,这事不靠谱。”莫岚不服气,回敬说:“孰真孰假,我不知道。翁同龢那个老朽可是推泼助澜,连呼‘绝妙,绝妙’,老东西这是恨人不死啊。”
“照你这么说,天津汪发案已经是板上钉钉,铁案一桩了。”吕海宇疑惑的问:“不会如上次,又翻供了吧。”莫岚听罢旋即陷入沉思,他站起来向门口看看,回头对着吕海宇说:“这也难说,谁知又会变出什么花样来。不过,有件事可能真的会横生枝节。”吕海宇放下手里的盖碗,着急的问:“你说,什么事?”
“听说那位洋大人,来函要求将石川三郎释放回国,理由是‘日本声称此人并非间谍’。”吕海宇说:“你说的可是那个田贝,美利坚驻京公使。”莫岚点点头默认:“你别小看这个西洋佬,能量大的很啊。听说美利坚国内呼声甚烈,说他欺软怕硬不敢为倭人伸张正义。这下刺痛了田贝,这小子便和咱们死磕了。”
吕海宇想了想说:“这件事,李中堂不是派盛宣怀和他们交涉吗?盛宣怀可是伶牙俐齿,出了名的商辩大才,不愁驳不倒那个田贝。”莫岚摇摇头不置可否的说:“好多人都这么说,天知道如何,这里变数甚多啊。”吕海宇不解的问:“你是说…”。莫岚眯起小眼睛眨了眨说:“上海那边抓了两人,不就是被美利坚领事庇护起来了吗,还有在普陀山船上抓获的那两个假和尚,也成了烫手的山芋。世事难料啊,一天不砍头就难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