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漆黑一片,那大人捏呆呆的发愣,大脑里一片空白。他虽然崇信佛教但并不十分执迷,刚才的一幕不过是连日来思虑过重的精神恍惚。尽管如此,他还是牢牢的记住了来人那张国字形面孔。他取来一条蘸水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一丝凉意使他少许清醒。他下意识的回忆着刚才的一幕:高善继大步流星奔走过来,似乎有话要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好一会儿,那大人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这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影子。他不停的问自己,此时为什么会梦见高善继呢?他托梦而来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他清楚的知道,高善继在丰岛海战中壮烈殉国,连尸体都不知道飘落何处,更谈不上打捞。自己却偏偏梦见了他,他要告诉我什么呢?他不停的思索。
其实那大人和高善继也仅仅有过一面之缘,那次邂逅实属偶然。
一天枪械库司库官进来向他报告,仁字营的人领枪后拒绝签字还骂了娘。那大人顿时拍桌大怒,真是岂有此理。他正要发作,仁字营帮办高善继竟然找上门理论,讨要说法。于是二人便发生了争执,经过仔细核验事实,错的一方确实是军械局库房的司库官。
高善继带人搬运枪支装车过程当中,发现几箱步枪的重量不一样,提出更换甚至开箱查验,司库官不同意,于是双方争执起来,差一点就要动手。那大人亲临现场,当着高善继的面下令开箱验货。果然其中一箱装的不是汉阳造,而是性能较差的快利步枪。
如此结果,使得那大人一时语塞,又不得不心服口服。他不禁对面前这位中年男子刮目相看。他暗自思忖,这两箱步枪从包装上看,很难看出明显的差别,他怎么就知道不一样呢。那大人好奇心很强,寻问其中的道理。高善继便讲述了这两种枪械的各自优劣和相互区别,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那大人还以为他是个老军痞,行伍出身,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绝非一日,便寻问他的军营生涯。这才知道高善继是光绪十四年戊子科举人,候选的五品知县。光绪十八年,赴天津任县教谕。倭国出兵朝鲜后,他投直隶通永镇总兵吴育仁幕下,被吴育仁委以仁字军营务处帮办,算起来投军不到两年。
至此,二人攀谈甚欢相见恨晚。那大人很是敬佩高善继的报国热情,尤其是认真实干、刻苦钻研的韧劲,别看他从军时间不长,对枪械、作战却知之不少,谈论起来竟然如数家珍。发生此事之后,那大人召集属下训话,以高善继识枪为例,强化军需辎重的管控,借以提升属员素质,也想从此整顿振作起来。
这件事的发生,那大人心里很清楚,这绝不是偶然。库房里以次充好、甚至偷拿枪弹去黑市买卖的事时有发生,他早有耳闻。只是这些人多少都有些来头,不便管的太严,况且有时还需要这些人走走关系,他自己从中也尝到过不少的甜头。所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深究随波逐流,懒得计较。但是像汪发这样发展到出卖情报危害大清,的确是他不曾料到的。他自责自己过于迁就,不该放任不管,导致汪发咎由自取死罪难逃,这或许也是自己纵容的罪过。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当今官场一向如此,已经不是一日,岂止军械局一处不堪。
那大人浑浑噩噩处于相互矛盾之中,一会儿感到自己有愧与高善继这一千多清军弟兄,一会儿又担心汪发的事会连累到自己,追究自己失察之责乃至连带查出其他一些龌龊情节。可是事到如今,他进退无着,只有祈求上苍庇佑,自求多福,唉声叹气又无奈至极。
过了好一会儿,他摸索着打着火镰,点亮了油灯,眼前立刻一片明亮。他的思绪却依然停留在梦里的那幕情景和刚才尴尬无助的思虑。他无奈之余只得默默祷告:高帮办啊,一介书生,国家危难挺身而出,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哉!我对不起你们啊。那大人似乎受到良心谴责,又似乎精神刺激。他感到眼前恍恍惚惚,总是闪现巨浪波涛的丰岛海面,不时飘忽着高善继那张坚毅的国字脸。这张脸写满了不屈和疑问,又似乎欲言又止,几次张嘴却没有说出来话来,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大人感到疲乏,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发现桌案上的两份供词飘落在地上。他低头捡了起来,目光落在汪发那几页伪供上。他不禁怒气上撞,狠狠的一拳击在桌子上,嘴里喃喃的说“还有半点天良吗?”
义愤之后,他又跌坐在椅子上。思前想后懊悔自己糊涂,就不该接受贾王爷的请托,竟然帮助汪发这个无耻小人。这岂不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任其毁于这些奸佞之徒。如果开脱汪发之流,何以对得起高善继和他那一千多血性男儿。可是京城里来人请托说情,上下活动。不少人都唯唯诺诺,不愿为此与中堂大人结怨,而且这股思潮似乎弥漫成一张无形的蛛网,助推了汪发的当堂翻供。
那大人一边懊悔自责,一边扪心自问:他自己不也是这张关系网的一根丝线吗?况且接受了贾王爷的贿赂银票。他的思想又回到相互矛盾的漩涡,何去何从,无法走出这一圈又一圈的是非磨道。一会儿是高善继无声的影子,一会儿是中堂大人那张写满沧桑却带着祈求希望的老脸。昏昏沉沉之中,他无奈的想着自己的出路,想着今后的办法。几经思虑反复,他仍然看不到方向,唯有静观其变,守着中庸处事之道,走一步看一步。眼下他能做的,也就是听听外面的风声,打听上峰和同僚们的意见,心惊肉跳的过一天算一天。
当时的天津官场,虽说由于丰岛海战的屈辱激起了浪花,这浪花没有持续多久,变成了逐渐消散的涟漪。汪发的罪行毕竟不可饶恕,最该万死,但中堂大人的舔犊之情久久难以释怀,只能是耗费时日拖延结案。
躺在牢房潮湿污濉的地面上,石川三郎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他恐惧、茫然、苦闷、悔恨,又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前几天刚刚泛起的一点希望,很快被熄灭了。自从公使馆那边撤侨,上边唯独将他留下,他的厄运就开始了。公使参赞反复强调,让他顾全大局坚守天津这块风水宝地,不能全部撤走。给出的理由似乎再正确不过了,天津这块市场经营多年岂能就这样的轻易放弃。留下石川三郎的考虑,当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石川三郎的汉语是一绝,虽然他来天津时间并不长,但是他的天津方言却讲的很是流利,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很难听出瑕疵。另外一个特点,石川三郎承接了尹梓杰的全部地方人脉,他将这些无形资产拿捏的炉火纯青,比尹梓杰有过之而无不足,已经达到了无人替代的地步。尤其的攀上军械局这颗大树,掌握了李鸿章外甥这个关键人物。很多人都认为,即使出现一点风吹草动,有李中堂的庇佑也能逢凶化吉,至少不至于有大麻烦。李中堂怎么也不会对自己亲外甥弃之不管吧,中国人很讲究亲情关系。
尽管石川三郎内心一百个不愿意,想到远在日本岛上的家人和自己的二哥,不得不强作欢颜表现的心悦诚服,无可奈何勉强答应下来。按照大清的规矩,外国人在清朝地面不得更换服饰易容易貌,其实这只是一纸空文。对石川三郎这些乐善堂的人来说,从来也没有将其当回事。风声最紧的那天,石川三郎暗地里找到汪发,请他帮忙找一个躲藏的地方。汪发思虑再三,觉得无处可容此人,如果他被人抓获,必然牵连到自己,倒不如亲自掌控,以防生变。无奈之下就将石川三郎悄悄领进自己的私宅。他觉得凭借自己军械局官员的身份和显赫的后台,没有人敢擅闯府邸,必是万无一失。
谁知,事情的发展出乎汪发的预料,他的报应终于来了。高升号被倭舰击沉,死难清军中有一人的弟弟得知此事之后,悲痛欲绝。前一日兄弟二人还举杯畅饮,互祝平安。隔一天竟然阴阳相阻,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顿足捶胸哭嚎不止,决心为哥哥报仇。他联络了一些有相似经历和同样愤慨的人士,抗议倭国的暴行,追索事情经过。机缘巧合天公报应,该当恶人必有恶报,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查到倭人奸细石川三郎竟然乔装改扮藏入汪发的宅院。他当即向官府告发,抓获了这两个狼狈为奸的恶人。
此人的哥哥是谁?他哥哥正是清军仁字营一名哨长,名唤田郸奭。田郸奭在高善继的麾下当差,和高善继脾气投缘志趣相同,很快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曾经效仿桃园三结义歃血为盟,发誓称“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日在丰岛海面上,二人果然遇到了必须同日捐躯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