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贾四被贾混混的一番话,说的昏头昏脑,一时搞不清来龙去脉,他想不明白英国出不出兵和贾府有多少关系,又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一时扭不过弯来,还是一心想着眼下最棘手的事,那就是左刚和死那三个家丁的事。
如何才能捉住左钢,左钢手里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些什么。这些难解的麻烦一直困扰着贾四,他一会儿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坐起来凝神思索,始终不得要领。惶惑之间,他似乎觉得眼前有一个人影闪现,好像是左老二又像杨子彪。二人闪闪烁烁在眼前晃来晃去,其中一人甚至走近向他招手呼唤,似乎在招引他走出门去。贾四急忙使劲的眨眨眼,定睛细看,又什么都没有。他有些心跳加速十分害怕,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冷颤过后他清醒了许多,意识到这些不过是一些梦幻,很可能是自己思虑过甚,梦里出现了错觉。
历来迷信的贾四有些茫然无措,他懵懵懂懂站起身子,走到八仙桌旁边试探着拍了一下桌子。黑暗中“喷”的一声闷响,他这才确认刚才出现一切真的不存在,只是虚无缥缈的梦幻。
贾四回到了现实,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瞪大了双目盯着那扇鬼怪的木门,脑子飞快的旋转,不由自主的琢磨着刚才的亦幻亦梦。他死死地回忆着那个向他招手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寓意何为。他心中暗想,难道这就是老一辈传说的招魂术。难道左钢他们这些人真的会招魂杀人,怪不得贾混混常说他们是长毛(太平天国)余孽、妖人转世。
他绞尽脑汁思虑了一会儿,终究无解。忽然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何不反其道而攻之。彼可招魂杀人,我为何不能借用此法,也来个招魂之术。贾四想到那年巧夺秀才之妻,设计赌博,事后很多家丁都说他是高人,会用招魂法术,摄了那个酸秀才的魂。如今不防故计重施,再布下一个陷阱,引蛇出洞然后瓮中捉鳖。
想到这里,贾四暗自得意,再联想到贾混混说的英国出兵和丰臣大掌柜的事,他顿时觉得信心十足,眼前不是明摆着一个再好用不过的招魂幡吗?于是他站起身形,缓步靠近那扇木门,摸了摸门栓诡秘的一笑,似乎看见魑魅魍魉随着他的招魂幡在缓缓运动。
京城正阳门往南便是热闹的前门大街,街口不远处的右侧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廊坊四条。此处的廊坊不是去天津路过的那个廊坊,而是几条闹市胡同的名称。明朝时,朝廷在正阳门外荒地上开始设置廊道棚房,用以“召民居住,招商居货”。逐渐发展成三纵九横的街市格局,一时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这一片热闹的街市中比较繁华兴旺的是廊坊头条到廊坊六条的前几条胡同,其中当属廊坊四条为最,也就是后来逐渐形成的大栅栏街区。这条窄窄的小街两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买卖店铺,夹杂在这些店铺当中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酒馆门口一侧门框上挂着一块木质招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饮酒居”。
“饮酒居”开张已经有些年头,从朴实无华的门面到里面的家具陈设无不透露出古朴典雅。与两侧的豪华店面相比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只剩下逊色可言。据说原先的店主人是一个福建人,由于经营不善将小店典租给一个自称来自琉球的人。此人在京城买些货物经天津贩运出海,此处仅为囤货之所。后来有人建议,将小店前门入口的一处空闲房屋敝出,经营点餐饮类的营生,也好多些收入。这样便设置了这间“饮酒居”,专门售卖些酒类及下酒的菜食,屋里设置了几张桌椅,供客人品酒小酌。
此处安静悠闲,来往人员稀少,生意很是清淡,不同于街面上的熙熙攘攘。但是开店的主人却绝不寻常,他就是贾混混口中的丰臣兵卫,对外都称呼他是丰掌柜。丰掌柜身材魁梧白净面孔,活脱脱一幅孔夫子形象,毫无日本人的半点样子。其实丰掌柜开设的这家小店就是倭寇设在京城的谍报机关,隶属于汉口的乐善堂。丰臣兵卫很早就到汉口经商,说的一口流利的楚语汉话,同时精通北京官话,进入乐善堂后曾经去过中国不少地方,颇得大头头赏识,这才有了他独掌京城的局面。丰掌柜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大小事情都由下边跑堂的操持,他居中调度运筹帷幄。
这几日丰掌柜精神烦闷心绪不宁。他正为英国是否出兵一事忙着搜集情报,探听各方的反应。这中间最要紧的是英国驻清公使馆方面的情报,以及清政府总理衙门传来的消息。虽说各种情报五花八门,内容庞杂真假难辩,甚至互相矛盾。但这些都难不倒这位谍报高手。最令其烦心的是天津电报局转来的朝鲜密电,说清军有人获取了他们在京城潜伏的信息,并且专程从朝鲜回国报信。之前是一个叫果珲罡的,后来又杀出一个叫左钢的,据说都是清军少壮派军官。更不可思议的,这件事竟然是他们内部谍报高层有人出卖了他们。如此消息事关重大,让丰掌柜惶恐不安。他不得已亲自出马秘密约见了贾混混,许以重金让他务必掐断这条线索。无论是果珲罡还是左钢一定要斩草除根,绝不可危及“饮酒居”的自身安全。为此他派出了自己得力下属渗透到各处,秘密监控一切可疑场所搜集情报。
就在刚才,一个店铺伙计传来公使馆的消息。说英国舆论喊出“抗日援华”口号,西洋人认为此举既符合英国的长远利益,又符合英国的道义责任。另一个消息是英国一艘军舰已经向倭国方向驶来。这些不利的情报接二连三传到丰掌柜的耳朵里,更加增添了他烦乱和愤怒的心境。他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磨磨,甚至下令手下人去约请贾混混见面,他想当面责罚这个只收钱不办事的混蛋。转念一想又感觉大为不妥,这样做绝对有违乐善堂规矩。急忙又命人将已经派出的伙计唤了回来。此举足见丰掌柜心绪烦乱,差点乱了方寸。
正当丰掌柜六神无主之际,一个小厮悄悄进来,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他先是一愣,马上面露悦色,用日语说了一声“吆西!”随即他换了一身半旧的长袍马褂,跟随来人匆匆出门。
距离丰掌柜的“饮酒居”不远处有一座八仙楼,一栋两层的飞檐翘角仿古建筑。大门口的卷式垂花门色彩斑斓五光十色,外墙磨砖对缝,琉璃瓦装饰的屋檐滴水,从里向外透着高贵典雅富丽堂皇。这里是京城有名的高档酒楼,来此聚会餐饮的多是达官贵人巨贾富商。门口两个接待客人的堂倌,居然一身西服革履,头戴高高的英国礼帽,笔挺的燕尾服外罩洋气十足。褒奖的人说这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典范,贬之者则说中不中西不西,就是一群奴气十足的假洋鬼子。
时近晌午,一乘四人绿呢绒轿子轻轻落地,轿前轿后的四个兵弁随即一拥而上,护卫左右。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恭恭敬敬上前挑起轿帘,轿内走出一个穿着不俗、长袍马褂的中年人。他带着一副西洋墨镜,人们看不出他的相貌。站在垂花门两侧的那两个假洋鬼子见状,早已经鞠躬弯腰笑脸相迎,忙不迭的请安伺候。此人站在垂花门前不走,故意摘下墨镜晃了晃,看着门口的大红对联,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了一句什么。两个假洋鬼子弯着腰连连相请,师爷上前伸出胳膊托住他的一只手,这才款款迈步。
来人正是贾府的当家人贾混混,他今日特地光临八仙楼,实属无奈。这地方他来过多次,都是便装简行凑朋友的份子,从不显赫名声招摇过市。唯独今日大相庭径,明摆着是要显摆自己。
几乎于此同时,那位丰掌柜也一路紧走赶到了八仙楼。他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七扭八拐穿过后厨的灶间,进了一间杂粮库。这里已经埋伏了七八个打手,个个膀大腰圆,穿着八仙楼堂倌的服饰,腰间却暗藏兵器。丰掌柜进来并不言语,打手们抱拳施礼,然后叉手侍立,静待吩咐。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还是刚才给丰掌柜报信的那个伙计,急匆匆推门进来,走近丰掌柜身旁压低声音说:“来了,快咬钩了。”丰掌柜斜靠在一把椅子上,呷了半口茶呲呲一笑,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不急,好戏还没有开锣呢。”
二楼一个雅间,红漆木门挂着金字隶书“满庭芳”的牌子,门口站着一个身挂腰刀的旗牌官,严密注视着来往人员。其实这一层的房间都已经被贾混混包下,并没有外来的食客。只有八仙楼内部的堂倌、招待进进出出,人数自然少了很多,走廊里甚是清净。
贾混混心情亢奋,他在偌大的“满庭芳”贵宾间里来回走动,扫视着四周墙壁、天花板和一些犄角旮旯的暗处。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软榻后边的一幅字画上,看得出这幅画是明显夸大了的临摹之作。画的内容是“韩熙载夜宴图”。他望着韩熙载敞胸露腹盘腿而坐的姿势不禁轻蔑一笑,心中暗想,此刻我就是那个韩熙载了,只是境遇和目的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