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1 / 2)

书房外的夜暗着,许是哪一盏灯被吹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石中涧望着窗纸上的一道剪影,低声通禀了一句,里头便传出了一声进来。

公子坐在书案后,眼前一方漆盒,他的手指搁在上头,透白的颜色同古旧的漆盒摆在一处看,像是静沉的画。

石中涧觉得斜月山房像是一个神仙洞府,公子回回从那里回来,心绪总要好很多。

“……当年严家老幼妇孺一共二十余人往三万卫走,三万卫极地苦寒,离范阳七八千里地,离金陵更有三万里。流放的案犯里若有妇孺,怕是连范阳都过不得,就会病死冻死。好在严家命不该绝,在走至安丘时,遇上了山匪,流刑的官兵死伤大半,严家人也所剩无几,此事当年已上报朝廷。”

“那位老人家形容枯槁,在距安丘百里的登瀛隐姓埋名九年,若非严复礼此番冒险下金陵,怕是难寻她的下落。属下已派人将老人家接回来,算着时辰,大约五日后能到金陵。”

顾以宁嗯了一声,拿指节在漆盒上敲了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明日一早,去将顾家祖宅里的金匠请过来。”

顾家祖宅位于雍睦里,如今只有一些做四时衣裳的裁缝、绣工、做首饰的金匠、年迈的花匠一类的老仆在其间,也是看家做活儿,捎带着算是给他们颐养天年。

石中涧领命,又问起明晨大朝会的事。

“陛下明日宣了大朝会,想来身子舒爽了许多。程太师近半个月未曾上朝,明日怕是要去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

陛下年过不惑之后,精神气便不如从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一仙道蛊惑,以自己的丹药为陛下解除身体的疲累,获得了陛下的信任。

此道为陛下炼四时丹药,逢年节陛下都要供奉上天,程太师擅写青词,从此获得陛下的倚重,又以贪腐之名,联合朝中诸臣,将耕望先生拉下马,坐上了内阁首揆的座椅,一路青云直上。

前岁,顾以宁一篇有关于卫喇六城的千字策略,获得了陛下的青眼,亲往文渊阁同他详谈,之后日益器重。

那丹药服食久了,愈发要加大剂量,虽起先能暂时获得一些快乐,清醒后身子却益发受损,陛下本是清明之人,如今被丹药捆绑,也在试图挣脱,可惜见效甚微。

近年来,陛下常以太极剑法等锤炼自身,身子倒是强健了一些,可惜那丹药似能叫人上瘾,偶一松懈,陛下又会被重新控制心神,如此反反复复,当真是折磨人。

石中涧这里将今日之事一样一样地回禀,一直到深夜不提。

到了第二日大朝会,那告病半月的太子太师程寿增,果真一脸枯槁地站在了众朝臣列前。

他子息薄弱,膝下只有二女,次女招赘在家,唯有孙子程务青可承继衣钵,如今程务青却深陷刑部天牢,怎能不叫他心力交瘁。

依着他的能力,区区刑部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事发委实突然。

“行首案”初发时,他便将程务青拘在了府中,其后愈演愈烈,京中抓了七个有名的纨绔,那个为友伸冤的女子甘愿受杀威棒,状告程务青为首恶,他才慌了起来,请女婿盛实庭将程务青藏匿于青藜园,却未曾想半夜竟失踪了。

他派人多方巡查,都找不到孙儿的下落,再得知消息时,就是那个杀千刀的莽夫杨维舟,竟然当庭奏禀陛下,言称“行首案”全部案犯皆已抓获,又献上百页案宗,请陛下定夺。

“行首案”轰动金陵,那个以肉身生受杀威棒的女子名满金陵,便是连陛下都知晓此事,于是杨维舟冒着生死之危当朝面圣,打的湖阜一党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陛下已然端坐在金銮殿上,他原是个面容俊逸的中年人,这些年服食丹药倒使得面带灰败之相。

程寿增乃众臣之首,领着臣工躬拜天子之后,忽然转身向朝臣们长揖到底,又转身向着陛下垂泪,旋即动作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趴下,扬声一句:“臣有罪啊……”

这一声长嚎实在令人震颤,在深宏肃穆的殿宇里悠然回旋,龙椅上的天子本有些精神涣散,闻言立时便来了精神,努力汇聚了精神往殿下看去。

程太师一番陈词,涕泪直下,已知“行首案”已无任何转圜的余地,这便极力向陛下请罪,说到悲愤处,直要陛下将他的官爵除去,告老还乡去。

众臣工闻言都在面上显出感同身受的神情,陛下自然出言挽留,无非就是一些稚儿之事无关与你,最不至此的一些话罢了。

于是大朝会便在这样君臣相惜的场面里散去,程太师在盛实庭的搀扶下,迈着颤微的步子往外走,路过的朝臣微微向他们二人致礼,倒无一人停下来寒暄。

湖阜党之人为了避嫌,也不围簇在他们的身边,程寿增盛实庭岳婿两个一路走出了宫门,上了车轿,一路无言,直至成贤街时,程寿增才叹了一口气,向着女婿默然无言地看了一眼。

“从前我还记得阿青个子一把大,在我身前背千字文,怎生过了十多年,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愈发觉得心痛起来,向着从前那孩子乖巧的模样,怎生后来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擦去面上的眼泪,程寿增见垂坐眼前的女婿涕泪满面的样子,不由地说了一句,“此事先不必同珈儿提起,我另有计较。”

盛实庭哀恸地说不出话来,好一时才语带悲戚道:“儿子这便去打点,从天牢里寻出个形貌差不多的,只要给足了银钱,必能过关。”

程寿增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只是刑部如今横空出来一个杨维舟,将刑部牢狱看的密不透风,也不知能不能办成,

他在大朝会上的表演已然耗尽了精神劲儿,这会儿便挥了挥手,叫盛实庭自去操办不提。

那一头齐王粱东序推迟了回北地的时日,索性在积善巷口头买了间屋子,住了下来。

他是个面上跳脱,胸中自有沟壑之人,认准了目标那便一百万个不回头。

先叫人买屋,又叫人将白鹭洲上,名满金陵的一位行首请来了这里装样子,对外只说齐王为了这位女子,晚几日再走,这番操作倒叫众皇亲贵胄都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这一位白日里往禁中侍疾,晚上还要流连秦楼楚馆,名声在外啊。

粱东序这厢寻得痴情,那头斜月山房里,顾南音同芳婆算了一天的账本,只觉得头昏脑胀,便站了起身,往天井下站了一站,同芳婆闲聊着。

“昨儿濛濛回来的委实有些晚,青缇又是个嘴紧的,问来问去就是同瑁姑娘在玩儿……”顾南音思量着说,“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给瑁姑娘送书袋,真是有了朋友忘了娘啊。”

芳婆就拿扫把扫地,笑着叫姑奶奶安心。

“总说孩子离不开娘亲的,奴婢怎么瞧着是娘亲离不开孩子?如今日子好过起来,姑娘也有自己的交际,您就该忙些您自己的事儿,何必一颗心总牵系着她?横竖开了春就回广陵了,这一段时日你就出门子逛一逛,再不济同香茶姑娘闲聊也是好的。”

提起香茶,顾南音就有点儿心虚,脑海里一霎就浮起了那一晚的旖旎画面,为了掩饰便假咳了一声。

“回广陵也好……”她敷衍地接了一句,忽听的门外有人唤:“姑奶奶,公中刘阿公叫小人传话来了。”

芳婆便把门打开,认出来人是跟在刘账房身边的跑腿小厮。

他手里递过来一张纸条,恭敬地说道:“阿公想起来了,十年前是西府的六爷叫人送来了条子,只说斜月山房表姑娘的月钱银子,每个月从他的月钱里扣,同府里的姑娘们一般数目。”

小厮说完便走了,顾南音闻言怔在了当场,芳婆将条子递在了姑奶奶的手里,目色里有些显而易见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