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日再来看吧。”宋星遥往旁边挪了一步,那小厮也一步挪到她面前。
“今日的戏是特排的,改天可就看不着了,娘子再坐坐?”小厮依旧笑嘻嘻,语气客气谦卑,但态度却很强硬,站在宋星遥面前就是不让,动作敏捷度也异于普通人,显然是个练家子。
宋星遥便又望向楼外,她如今出门身边必会带着暗中保护的人。
小厮会意笑道:“娘子带来的那些朋友,小人也吩咐好生招待了。”
此话一出,宋星遥心猛地沉下去,目光也愈加冷冽,刚要说话,狭窄的楼梯上却传来久违的声音。
“退下吧。”
脚步声响起,有人慢慢踱上来。
赵睿安慢慢出现宋星遥视线之中,他不及换衣,只将脸上脂粉抹净,褪去罩在外面的戏服,穿了身素白的衣衫过来,与宋星遥初识时一模一样。
一年多不见,他模样不见差别,只是神色间嘻笑怒骂的漫不经心尽皆化作无形气势。
这世间已无当年的东平王世子,只有宋星遥眼前这个东平王。
宋星遥退了两步,欠身行礼:“见过东平王。”
“六娘,你我相识一场,何必如此多礼。”赵睿安眼神一黯,道,“叫我名字吧。”
“礼不可废,况且您如今是东平王,六娘不敢造次。”她行过礼才站直,面无表情道。
“一定要如此生疏?六娘,你不是如此守规矩的人。”赵睿安道。
“那是东平王还不了解我。”宋星遥淡道。
赵睿安不语,盯着她良久才踱步入雅室,一边又道:“喜欢刚才的戏吗?本王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亦答应过你,今后只唱给你一人听。”
“不记得了。”宋星遥摇头,走又走不得,索性跟在他身后再进雅室,“这戏班子是你的?”
雅室是两人座,赵睿安已经坐到左侧椅上,闻言点头:“是我的。回长安不知给你带什么礼物,想着你爱玩爱闹,喜欢听戏,便调/教了这个戏班子送你。你还没听过吧,不如坐下听听?我包管你会喜欢的。”
他说着笑开,脸颊上笑出酒窝,眼角飞扬,得意洋洋望向她,依稀是旧日拉着她大街小巷玩乐的影子,每次都献宝般把自己发现的新鲜地方推荐给她。
“东平王费心了,您送这份大礼,倒叫六娘惶恐了。”宋星遥没有坐下的意思,和他打起太极来,“您不远千里跋涉,身负朝廷要职,路上又舟车劳顿,入京时怎不打声招呼?我好让人安排酒宴替您洗尘接风。”
“酒随时都能喝,可本王唱戏的兴致却不常有。”赵睿安捧起茶慢条斯理啜了口,又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听戏多无趣,我与夫君约好了的,他也快来了。”宋星遥回他。
“是吗?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赵睿安微微一笑,忽略那个让他极不愉快的词。
宋星遥蹙眉,想着林宴今日突遇急事,不由脱口:“是你!”
“我就想与你好好看场戏,单独叙叙旧,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人。”赵睿安道。
宋星遥强压下心头波澜,他入京声色未动,一来就将他们一军,很有卷土重来的较量意味。
“他既不来,这戏我独看也无趣。多谢东平王的好意,六娘心领,不过今日恐怕不能与您叙旧,改日我夫妻二人再设宴为您接风,今日六娘先告辞了。”宋星遥担心林宴那头不知遇到什么算计,急着离开。
“急什么。他不能来,本王陪你看戏就是。”赵睿安的笑被她一声一个林宴,一声一个夫妻搅得冰冷,伸手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却仍落在戏台上。
宋星遥甩甩手,未能挣开,心里更急,道:“赵睿安你放手。”
却不想赵睿安听到自己名字,反而高兴了:“就该这样唤我。六娘,戏开始了,我亲自排的,你看了再走。”
宋星遥没能挣开他的手心里正恼,闻言刚想说话,扶栏之外忽有锐利之物破空而来,直取赵睿安咽喉。暗器来得突然,赵睿安不得己推开宋星遥,自己向后一翻,避开暗器。宋星遥退到扶栏前,只闻下面传来乱声,宾客惊慌失措逃窜,刀刃交错的铮声不绝,其间还有一人声音。
“遥遥,我来接你了,下来。”
林宴赶到。
宋星遥大喜,扑到扶栏向下望,果见林宴站在慌乱人群里冲她张开手臂,她没有多想便翻过扶栏跳下,被跳起的林宴接入怀中。赵睿安看到她跃下楼阁的背影,随之冲到扶栏前,却只瞧见她被林宴接在怀中。
“东平王,真是抱歉,拙荆不想看戏,我先接她回府了。改日若有机会,我夫妇二人再请东平王叙旧。”林宴仰着头,一手执剑,一手揽着宋星遥的腰,将人牢牢护在怀中。
四周慌乱一片,只他独自站着,神情未见怒火,反挂着笑,愈发被衬出成竹在胸的气度。
语毕他挽朵剑花,搂着宋星遥就往外走,也不管赵睿安如何反应。
一时间人潮散去,阁楼之上的赵睿安定定站扶栏前,片刻之后回身拂袖,扫落满地瓷盏碗碟,虽未言语,可怒色弥眼。
宋星遥跟着林宴出了戏园,踏上马车,这才反握他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林宴挑眉。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出现得自然是有如神兵天降,恰是当时。”宋星遥拍他马屁,又问,“我听他言下之意,你今日遇上麻烦是他安排的。”
“是他安排的。我被那些人缠到一半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在故意拖延时间,我怕你这头有事,就赶了过来。”林宴说完捏她鼻子,“怎么?我可有坏了你的好事?”
宋星遥眼见自己安全,心中大定,也有了与他开玩笑的心,于是道:“知道坏我好事你还来?”
“宋星遥,你这张嘴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林宴难得有些霸道地钳住她下巴,目光灼灼道,“当时要送你去找他你没点头,如今成了我的人,这辈子就别想走了。”
管她心里藏着什么,既做了夫妻,尝到甜头,他无论如何都不松手了。
“我要走你拦得了……”宋星遥还要犟嘴,话未完,便叫他狠狠噙了唇。
————
东平王抵京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全长安。
赵睿安在京城做了十余载质子,受尽冷眼怠慢,后来仓惶离京,九死一生,此番归来摇身为王,已不可同日而语。
昔年曾欺凌轻视过他的,如今再不敢造次。
局势一变再变。
第114章得不到的
又一年仲秋将至,长安大宴小宴不断,宫里也开始准备家宴。
这家宴本因为圣人病重的关系原要取消,不想圣人的身体却忽然间有所好转,这家宴便照常进行。
“娘娘,这是狸馆新出的猫食并各色用具,今儿带给您试试。”宋星遥令宫人将随带的东西奉上。
今天是她进宫探望韩青湖的日子,韩青湖坐在上座,看起来精神头不错,一件件瞧过宋星遥送来的东西,又道:“都是最新鲜的玩意儿,难为你总惦记着我。”
宋星遥掩唇笑了:“娘娘喜欢就好。我在宫外听说娘娘如今除了要服侍圣人,还要操持仲秋宫中家宴,担心娘娘身体不支,今日见到娘娘倒安心了,娘娘最近这气色可比从前好多了。”
“是吗?”韩青湖双手捧脸,罕见的露出几分少女娇羞,“你也这么觉得?”
宋星遥点点头:“娘娘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她有小半月没见韩青湖,前几次见面,韩青湖都一脸寡淡无求的神情,每日懒怠打扮,人也削瘦许多,这回不知为何她忽然来了精神,不仅眼里有了光芒,也妆扮起来,脸上添了颜色,人也显得没那么憔悴。
“那我现在……好看吗?”韩青湖忽然盯着她的脸问她。
“娘娘天生丽质,脂粉不过锦上添花,您自然是美的。”宋星遥道。
韩青湖却道:“可还是老了,不比你韶华正盛。”
岁月最是催折容颜,深宫苦闷再添一重风霜,她知道自己韶光渐去,怎比眼前正当好年华的宋星遥,那样娇俏的模样,宛如新开的芍药,被雨水滋润的鲜艳欲滴,一看就知她日子过得好,被人捧在掌中宠着哄着。
人间最不能比,就是少年时光。
“娘娘折煞六娘了,六娘怎能与娘娘相提并论。”宋星遥觉得她有些奇怪,她并非在意容颜的人,今日却一再提及容貌,“我瞧娘娘心情也好了许多,近日圣人身体好转,娘娘也可宽宽心了。”
提及圣人,韩青湖的笑微落,捧起茶慢条斯理啜饮,并不回答。
宋星遥见她不欲提起圣人,自忖有些失言,正要拿话岔话,不妨殿外传来一声男人朗笑,有人大步踏入殿内,四周的宫人都匆忙敛容垂首行礼,“圣人”的叫声此起彼伏。韩青湖已从座上下来,宋星遥知道是圣人来了,忙跟在韩青湖身后迎出去。
“圣人怎么来了。”韩青湖走到殿门处,边说边行礼。
礼还没行完,她就被人一掌擎起,圣人浑厚温和的声音响起:“爱妃不必多礼,朕是来寻你的。”
“陛下要寻妾身只遣人来寻便是。”韩青湖道。
跟着圣人的内侍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一刻离不得娘娘,睁眼就要见您,奴说遣人寻娘娘回来,陛下却等不急,就亲自过来了。”
“陛下的身体才刚好转,你们这些人就由着他胡来。”韩青湖埋怨了一句,也没多说什么。
宋星湖未得圣人意,仍垂头行着礼,没有起身,直到圣人的声音再响:“这就是林爱卿的夫人吧,免礼。”她这才直起身来,匆匆扫了一眼,又飞快垂眸,心内大诧。
上一世她跟着林宴也见过圣人几回,那时圣人虽也上了年纪,保养却也得当,五旬的男人自有天家威仪,浑不似如今这般……脸色蜡黄,眼窝凹陷,满脸病容,像个久病的人,可看起来眼中又透着病态的伉奋。
圣人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宋星遥身上,温和地问了她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就握住韩青湖的手,只道:“爱妃,今日东平王与铁勒使者入宫觐见,献上不少贡品,你随朕去瞧瞧。”
宋星遥眼角余光正好瞥见韩青湖的手微缩,似不愿被圣人握在掌中,再悄悄抬眸望去,韩青湖面上恰露不耐,轻蹙的眉眼间是一扫而过的厌恶。
异样的神情很快消失,韩青湖仍旧一派平静温柔,反手扶着圣人,只向宋星遥歉然望来,宋星遥会意,识相告辞。
圣人着急,也没等宋星遥离开就拉着韩青湖匆匆离去。待二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宋星遥才松快下来,揉揉发痒的鼻子,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圣人身上的香味,冲得她鼻子难受。
那香味与韩青湖身上的一样,却浓郁许多。
————
宋星遥满怀心事从韩青湖那里出来,打道回公主府。
刚进公主府没走多远,她打眼就撞上赵幼珍带着人在逛园子,身后跟着曹青阳和裴远,而得赵幼珍亲自相陪的那人,竟是赵睿安。他应该是从宫里见完圣人出来就到公主府了,身上还穿着东平王的服制,正语笑晏晏陪在赵幼珍身边。
也不知赵睿安说了什么,逗得赵幼珍直笑,拿指节轻敲他的额头。
不论先前有多少龊龃,这对姑侄看起来似乎和过去没有两样。
赵睿安犯下的错,火烧长安、盗取重器、组建佛盏……仿佛都成了孩子的小错误,被他身后的十多万铁骑一笔抹去,他关系着大安与突厥间的稳定,连赵幼珍也不能拿他怎样。
不仅不能追究,还得好好供着。
宋星遥看了两眼,绕过人群走到裴远身边。裴远见到她,脚步稍缓,以目光相询,宋星遥低声问他:“可知今日他来此何事?”
裴远摇摇头,回以同样的音量:“他与殿下关上门秘谈的,无人知道谈了什么。”顿了顿,他又道,“你……可还好?”
宋星遥见他目光里有隐约担忧,知道他担心赵睿安的出现牵起她的旧痛,于是笑回:“没事,放心吧。”
“我来看姑母的。在长安呆了十多年,倒有泰半时间是在姑母这里过的,如今难得回来一趟,必得来探望姑母。”前头的人不知几时停下,赵睿安一早见到宋星遥的身影,已经离了赵幼珍过来,也不知是否将他二人的悄悄话听入耳中。
自上回戏班一别后,已过数日,他才在公主府又见到宋星遥。
宋星遥笑着行礼,说起场面话来:“殿下与东平王姑侄情深,叫人感动。”
这话一听就假,赵睿安不语,往前迈了一小步,打算靠近她,裴远却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恰好拦在了她前面,赵睿安停步看他二人,笑意未减,却如覆冰霜。宋星遥用肘轻轻撞裴远,示意他离开——当初之事,除了她与林宴,裴远也有份参与,他做内应深入敌腹探查,方将佛盏在京中暗桩逐一清除,这么大的仇,赵睿安焉能善罢甘休?此番归来也不知会不会出手报复,宋星遥和林宴身后毕竟有些人马,尚有力应付,但裴远独来独往,境地要比他们危险许多。
裴远不知她心里千万念头,往旁边让了让,并未远离。
赵睿安笑了:“想和你单独叙旧说话着实困难,好歹你我从前在这里也算快活过一阵子,如今你这般防着我?”
“东平王说笑了……”宋星遥笑道,“从前六娘年幼,时常在您面前僭越造次,难得您胸襟宽广从不计较,如今怎好再同从前一样?”
赵睿安正待开口,那厢赵幼珍忽然唤了声,打断他二人对话,宋星遥见他转身离开,心里刚松口气,不妨这人忽又转回,只附耳小声一语:“六娘,你不需要找外人打听,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我在东平府随时恭候。”
gu903();语毕他没等她回答,便径直走到赵幼珍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