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夫长的眼睛瞪得愕然,嘴角漾出一道粘腻血痕,然后笔直倒下。周围士卒全都慌了阵脚,有发疯逃跑者,亦有鼓足勇气向小武挥刀也被穿心者。
“选吧。山鬼禄樊,带梅霖归隐山林,人间乱世再与你无关。母神师尊,替□□道,杀了我拿回你最后一份魂魄重归天界。”玉面有恃无恐。
梅霖在鬼境?!贺禄樊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青丝绕!”未等贺禄樊感知,身后一手已把他头猛压。万千红丝匍匐于地,蹿向玉面。梅霖借过长刀,乘红丝之势靠近玉面。正欲一刀砍下时,却被贺禄樊叫住,“别伤到小武!”回神的片刻功夫,足以玉面挥袖退开。接着墨丝反缠住扰月丝,玉面单手攥紧,将梅霖一齐禁锢住。
本体使了鬼气,玉面不得不从小武躯壳中出来,却依旧挑眉嗤笑:“这就是二位的手段?”
“这是人间……不容你放肆……”梅霖咬紧牙关,誓不喊痛。
玉面挑衅向贺禄樊看看,“我放肆,谁管得了?你,还是这个谪仙?他看重兄弟人情,女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可舍的东西,梅霖,你好亏啊。”
“老娘愿意!”梅霖挣扎蹬腿,“你设计弑兄弑嫂,人人得儿诛之!”
玉面又是不屑一笑,随手把她丢开。“你我已结夫妻,按鬼境的规矩,我伤不了你,你也伤不了我。兄长费尽心思,还是给你留了条退路。”环顾四周涂炭,“神灵自诩珍爱生灵,赋予万物情感,但却不给凡人灵力,不赐人鬼长生。虚伪。先师,”他冲贺禄樊示意,“您生前亦是说过,‘人与神的差别在乎寿命长短’。今日,就让你们都看看,天地到底如何算得公正!”
“谁同你说……”贺禄樊倚刀站起,“我就是母神先师……你未免太自信了。”
玉面展开折扇,扇面景色全部活了起来。
静谧山间,彻骨寒泉奔面而来;继而又是滔天火红,焦枯大地……城墙不见,将士无影,苍茫轮转间,只剩贺禄樊、梅霖与玉面三人。
“好好看看,岁月更迭,凡人能剩下什么。”玉面像把螃蟹困入笼屉的厨人,丝毫不担心猎物挣脱。“上一世,二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维护天道,镇压恶灵。天界又何曾对你们有一丝怜惜?这一世,我给你们机会自己选择……”
“玉面,”远处一黑色身影打断道,“没有这么劝人的,我来吧。”
单看身形,梅霖也不知鬼境有这号人物。等他稍走进了,腰间斜挂的符咒包……地引使者!他怎么会……
贺禄樊也认出来了,冷声道:“果然。”
梅霖忙摇头,表示自己之前从不知情。
“贺大人机智。”地引使者把斗篷大方摘了,拱手笑笑。“梅霖姐好啊!”
梅霖火气正大,冲上去就要抬脚踹,却被玉面扯回。“乖一点,我不想伤你。”
“你们都叫我地引使者,”地引阴沉笑着,“难道就不觉得我这般口才想谁?”
“吕不韦。”贺禄樊答。
“不错!我就说贺大人机智!”地引把头凑到贺禄樊鼻下嗅嗅,“嘿哟,老熟人了,吕相当年谢完罪歇脚的顽石如今都有灵啦!不得了不得了!梅姐姐,你好歹也算是吕相孙女转世,怎么就认不出小鬼呢?”
这下轮到梅霖错愕。
地引使者比她的道行都晚一百多年,怎么可能和鬼境第一老鬼吕不韦攀上关系?
“贺大人是喜欢被叫贺大人……还是禄樊仙君呐?”
贺禄樊把头微仰,与地引使者拉开距离。“得看是谁叫。但凡您出声,我都觉得浑身不痛快。”
“可我还是想知道,您是怎么瞧出来,我和吕不韦有关系的?”地引不依不饶向贺禄樊追问,“除了父鬼,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渊源。就连玉面大人也是蒙在鼓中许久。难不成……是禄樊仙君当年从母神床榻那儿听到的秘辛?”
说话时,他故意观察梅霖脸色。这丫头,全然呆住了,跟傻了似的。
好在贺禄樊还算冷静,平常答道:“不难猜。在遇见你之前,吕老和梅霖在牢室中待过,并无太多异常。可换作你与他共处,每日我都能听到狱卒抱怨吕老动作太大。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你……”他略微顿了顿,“兰陵牢中,那把火是你动的手脚。试问除了纵火者,有谁能提前预料,并及时找到掩体躲避?”
“不错不错!”地引使者鼓掌,“不止是那把火,就连那个怨魂、唆使梅霖失控的,都是我。如何?天衣无缝算不上,论步步为营总还可以吧?”
玉面拿扇柄戳开地引,“抓紧时间。”
“不急不急。”地引使者从容掸灰,“大阵已经启动,这小子跳不跳不由自己。更何况,玉面鬼王要赐世间永生,都无休无止了,还急这会儿?”
“你是老吕的舌头……”梅霖喃喃道。
“哟呵,她也不算傻嘛,能猜的这么准!”地引拿猩红舌头舔舔嘴角,目光流露无尽阴狠,直勾勾地盯着梅霖。
“哗!”折扇隔开两人,“够了,快点让他承认自己是母神先师。”
“怜香惜玉……”地引不甘地跳回贺禄樊面前,“做个选择,当山鬼禄樊,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只会越来越倒霉;当母神师尊,彻底打开大阵,我保证,不仅梅霖平安无事,您也可重回仙廷。”
“一条烂舌头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
贺禄樊缓缓站起,凝视梅霖片刻。将视线转回玉面,“我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玉面眼底闪出一瞬惊讶,与地引交换眼神。淡淡道:“用你的血祭阵,以芈姓的名义。”
“你别信!”梅霖大喊。
“阿霖,我爱你。”贺禄樊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他们所说、我所梦,从来不作数。我爱你,你是我的甘霖清泉,永生永世。”
玉面警惕退后半步,手中的墨丝攥得更紧。
“母神教过的,虽然少,但回想起来都是真本事。”贺禄樊突兀提起嘴角,看得梅霖害怕。“阿霖,学东西,得找正经师父教。东施效颦,哪能使出最大威力?”
“澜止召来!”
冰锋呼啸而来,铮鸣间随贺禄樊一齐划至玉面右侧。扰月红丝亦瞬间集聚在贺禄樊手中,转瞬挟制对手。方才占据上风的玉面,片刻只能呆滞迎剑。
然而,神剑刺过,他却并无伤痕。
“幻术!禄樊小心后面!”
贺禄樊仓皇接住一掌,五脏都被震出了血。
“重影罢了。”玉面挑眉,“过往、现在、未来,交错纵横。凡人,你能分清吗?”
“扰月丝!”
红线飞开,卷席所有光影。而掌控其末端的手,已渗出殷红。灵丝嗜血,忽暴戾腾起。空中炸出一声清脆鞭响,拖下一块幽碧蓝玉。恍然间,鬼气凝固,悬在穹庐的黑雾缓缓压了下来。
地引使者毫不慌张,反赞赏道:“不愧是当年母神钦点的禄樊仙君,能驱使扰月丝缠住玉面本体,后生可畏。不过鬼王大人也是个敢赌的,过往、如今、未来……这才是三界,现在,它们都要压在一起,压在人间了。害怕吗,梅霖?”
“……”
“你以为凡人为何能舞得动神剑,还能让父鬼的法宝听命?仅凭前世的记忆?”地引低沉笑笑,“他在燃命。”
含在眼眶的泪珠抖落,梅霖喑哑的嗓音几近哀求,“不要……”
“可惜你什么都做不了。”
地引使者轻蔑走到与鬼气纠缠的贺禄樊身后,“贺大人还选不出吗?生,还是死?”
蓝玉躁动,似乎受到感应。
“……心悦君兮君不知。”清澈歌声渐息,捆束梅霖的鬼丝落地。她单手挽着另一枚灵玉——母神临走前,藏在贺家老宅的。
“先师大人,我不知您名讳,但您一定记得母神殿下。您生前那么爱她,难道死后灵识就情愿看到殿下以命庇佑的人间被毁吗?”梅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抖得把玉穗荡起来,“我不能做什么,但您可以!”
压抑黑云刺入一道光束,澜止剑迎光自起,投下一轮巨大金印。周遭黑雾全部封于坤位。
“金光咒!”地引仓促扯起帷帽,“老东西,你他妈别以为这玩意儿还能困住我!只要你魂魄尚在,我们就得永远捆在一起!你选的,以魂镇压,谁都破不了!玉面寄生魂玉,不生不死,老子也永世不灭!”
梅霖抬眼凝视贺禄樊,踌躇片刻后扑入他胸怀。大方吻去,“你是我的禄樊,我爱你。”
“你要干什么!”地引大喊。
梅霖拾起玉面本体,亦把玉佩包好。“既嫁君作妇,此生不复孤。妾名唤梅霖,往生池边刻。由此西百步,自得来生路。再谢相逢恩……三生莫相忘。冥婚府有约,鬼嫁情誓,可牵灵魂永世。玉面,我不怕你!”
贺禄樊拾过一段红丝,系在彼此腕间。“别怕,我在。”
合上眼,城墙复现,城下旧阵漩吸黑风浊物。
“谁说我没用的?”梅霖嫣然仰头,“老娘可是鬼嫁娘金榜第一!”说罢,与贺禄樊相拥坠入深渊。
神剑骤下,地引哀嚎响彻三界。而后天清,鬼气幻境沉入地底。
“将军,俘虏如何处置?”叛军传令兵舔舐弯刀。
安将军打量梗着脖子的小兵,戏谑问:“小子,叫什么?”
小武朝他啐了口唾沫,怒目不答。
“放了。”
传令兵惊诧,“放了?”
“休整两日,大军西进。”
第41章番外
“恭贺仙君归位。”众神跪迎。
三千玉阶,再次承接新任首神。大家习惯了母神统领,这回,来的居然是位男仙君!天地头一遭啊。就连一贯傲气的引领仙使都偷偷瞅了这号人物好几眼,啧啧,还真生的周正好面相。
“有事?”贺禄樊问。
引领仙使忙摆头,“神君请!”
至神殿,授神印。
神殿前,飘落一清影。守卫戒备呵斥:“神君受封,诸人退避!”
“凡间驱魔使张辟彊请见贺禄樊神君,还望通报。”来者从容道,目光淡淡扫过仙官众人,最后停在了北座上。
贺禄樊挥手撤下守卫,“何事?”
“鬼境东南,往生池生出一朵红莲,不日将化人形。”张辟彊摘下斗笠,“按以往规矩,得劳烦殿下前往,钦定鬼境统领。”
“红莲……”贺禄樊眉头微蹙。
那日长安阵下深渊,玉魂碎后,梅霖亦无踪影。天书记载,鬼嫁娘若与鬼夫殉情,则魂魄俱毁。倘若……他心底生出一丝奢望。
“神君所想不假。”驱魔使平静眼底仿佛已映出贺禄樊心中所念。“不过究竟如何,烦请神君亲自察看。”
“好。”
不周山畔,黑衣拥着白衣。放肆嗅闻白衣颈间香甜。
“滚。”白衣女子嫌弃推头。
黑衣男子死缠烂打,“不要。夫人以前日理万机,不肯理我,现在辞去母神之位,难道还不肯与我亲近?”
“烦。”
“烦什么?”父鬼稍松开怀抱,拿鼻尖蹭过母神眼尾。“还别说,梅霖眼睛长得真像你。”
“我生……”母神昂起的头停住,随后点点,“缘分吧。”
“神君认了?”
“认什么?”
父鬼低笑,“往世非其本人。”
母神无奈点头,敷衍道:“认了认了。贺禄樊不是禄樊也不是我师父,梅霖也不是我闺女,行了吧?”
“那……夫人也不是我夫人了。”父鬼故作委屈状,黏糊糊道。
母神回以白眼,“有病喝药。”
父鬼把唇贴在她耳边,酥麻声音顺着耳根窜入脑海。“我不管,进过一次往生池的魂魄,都归我说了算。你祭阵的时候,我心都疼死了。要不要帮我揉揉?”
“你心疼?”母神再度嫌弃,“那个阵你没动手脚?后来假散魂也不是你的打算?”
“不是我……”
“再狡辩?”澜止剑已被提在母神左手,“渊底红丝,我可看见了。”
扰月丝悄然包裹剑锋,“眼见为虚,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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