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介啊,姐姐!”地引追着喊,“咱们今天遇上对家了!要是比不过那位,咱们这笔单子可做不成!”
对家?
梅霖脑海中闪现出失踪案宗。
拍拍棺材盖,“老吕,待会到了,你喊鬼王大人来。”
马蹄声乱,她没听见吕不韦回应。
老小孩,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双指点在额头许久,终是念不出玉面鬼王的通灵口令。
等人赃俱获了再找鬼王吧,梅霖宽慰自己道。万一只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声势浩大叫来冥婚府鬼王,反倒叫对方看了自己笑话。
棺材左右颠簸了下,当是到了地方,鬼嫁娘下轿。
隔着棺材板,外面在说什么都听不大清楚。鬼嫁娘的任务便是,安静躺好。
若是礼成,地引使者会三叩棺木,接其魂魄入新郎棺椁。男方家人将聘钱彩礼放入鬼嫁娘棺内,她便唤过男方“夫君”,一路温声细语,把魂魄领到往生池边。好歹签过魂书中婚配一栏,让男方名头上成个完整男人。
而后,鬼嫁娘接单别家,这家儿郎亦可无憾魂归。
“夫人,我家这位姑娘可是无疾而终啊。给您过门当阴间媳妇,那不晦气!”地引使者对劝嫁劝娶这套熟门熟路,“咱家四郎多好一孩子,样貌周正的,可不能随便拉个死的凄惨的,惊着孩子不是?”
林家夫人边拭泪,边瞥向梅霖这口梓木雕花棺材。
娘家肯给这样的好归宿,家里也算得上显贵。
“谁说我家姑娘死的不清不白?”对方反驳,“这姑娘年纪小,误食了隔夜饭菜。虽说耗了些时日,清瘦些,那皮相也好看着,还年轻!与咱四郎正相配。”
林母动摇点头。
地引着眼珠一转,“我家表妹把姑娘给我时,千叮咛万嘱咐,家里儿子们都出息,就可怜这个小妹。她家也不图什么彩礼钱,就想也找个家世清白的孩子,配个冥婚,俩人一起走黄泉路,来生也能有个照应。”
能靠冥婚攀个好亲家,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没谁不馋。
林父抓住重点,追问:“你们各要多少聘礼?”
地引使者沉下气,等对家先说。
对家三人互相看了看,伸出三根指头,“三贯钱。”
地引呵呵笑了,比出一掌。
林父问:“五贯钱?”
“不不不,”地引使者从容摆手,“我们家不要钱。原本这嫁娶的聘礼,都是要给媳妇带去婆家当傍身钱的,可姑娘已经走了,聘礼怎么给到她手里?”
林母拽拽林父衣袖,暗暗把头点了点。
“咱们既然是可怜小辈,那哪里有从他们身上盘剥的道理?”地引睥睨对家,已有九成胜算,“我也知二老心肠软,终归想给媳妇送些心意。咱们婆母给儿媳递些簪钗首饰的,心意到了就行。我这边先收着,等回去见了她父母,包裹着压在闺房门槛地下。还魂时,姑娘见着婆母珠钗,便也能记起自己是归入林家祖坟,回去安心陪您家四郎。”
清脆有力的叩棺声响起,梅霖魂灵渐出躯壳。
八千就八千!
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她不信还不上五千万!
就在这时,棺外忽起嘈杂。
“全部拿下!”
贺禄樊策马冲出,干脆挥刀,将地引使者小臂斩下。“如有抗捕者,当场击杀!”
地引懵圈,磨了半天嘴皮,临了被愣头青搅和。都叫什么事儿啊!还得辛苦模仿活人,抱着断臂在地上打滚,“哎哟,疼死了,疼死了!”
看他鲜血喷洒,对家三人亦不敢再跑,乖乖束手就擒。
“死不了。”
贺禄樊拎起地引,推给跟来的衙役,“给他包扎。林家夫妻也押回去,连夜审讯!”
抬眼,雕花梓木棺闯入他的视线。
贺禄樊不由身形一震。
他强迫自己环顾四周,老马夫仍在,那个穿喜服的疯丫头却不见踪影。
还是,来晚了么。
“来四个人,把这两具……把棺木也抬回县衙。”贺禄樊咬紧牙,把这句话逼出口。
随行的一位老衙役上前扶过知县,“大人,小的们打点就行,您先坐会儿。”
他确实站不住了,在逝者面前却又无颜安坐。
强撑住身体,一字一顿道:“传仵作,开棺验尸。”
第4章
林氏夫妻录过口供便放回去了。冥婚虽不为官府鼓励,但也是人之常情。即便贺禄樊死揪着不放,报到六省,最后也会被批回来。
偌大公堂,只余下老吕、牵红线的四人,和静躺棺中的两位鬼嫁娘。
带着薄薄一层刀茧的指腹轻点桌案,不大不小的声响叩得嫌犯心底发毛。
“大人,”对家那位能说会道的开口,“我们真就是着急嫁闺女,没犯王法啊!您就这么把我们拘着,那也破不了案啊。”
“我让你答话了?”贺禄樊似冰语气不怒自威。
“没、没……”
“老实跪着!”
衙役领来一位老先生,附在知县耳边说了几句。
贺禄樊嘴角微微勾起,冷冷瞥向跪着的五人。“知道了。”
起身,环着他们走了一圈,道:“看来还真是误会,临县确实有两户人家没了女儿。贺某只是怕出纰漏,错怪几位了。”
“我们可以走了?”方才那位狐疑道。
“当然。”贺知县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对家这三人蹦起来就往县衙外跑,衙役皆不阻拦。
地引使者和老吕却纹丝不动,只呆呆望向雕花棺。地引和马夫扔下鬼嫁娘跑了,等回冥婚府,鬼王还不得抽死他俩。
“二位,请吧。”
地引吞了口唾沫,“大人,这姑娘……”幸存的手颤巍巍指向梅霖所躺棺木。
贺禄樊装作漫不经心,“死者啊,冥婚怕是配不成了。本官会代他们家人,将其安葬的。”微挑凤目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们。
老吕跳起,也不顾枷锁牵绊,对着贺禄樊胸口就是奋力一撞。
“哎哎!”地引使者吓得要命。
被迫退开两步,贺禄樊撑住公案,对上吕不韦那双通红眼珠。
“押下去!”
其实不等大人吩咐,小卒已戒备抽|刀,眈眈于这怪人。得令后动作利索,钳住老人肩胛,拖拽入牢。又来一位协助,把嘴角抽动的地引使者一并拉了下去。
立在角落的仵作先生捻须,目光落在两口棺材上。
比起草率的墨漆小棺,离贺大人较近的雕花大棺自然更得人眼。老仵作也自然地走过去,询问道:“大人,开棺吗?”
贺禄樊重重地点了下头,脸侧咬出明晰的肌理。
仵作摊开工具囊,自撬棺杠杆至破腹小刀,一应俱全。
“大人,搭把手?”
仵作和蔼笑容格外刺目。
他怎么笑得出来?这是两条人命!这是今早还与他装疯的姑娘!
看知县大人杵着不动,仵作只得招来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年轻,“来来来,把盖儿移开。”
“住手!”
贺禄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声调的怪异,指尖绷紧了力,方才显不出颤抖。
“先、先验那棺。”慌乱终究在喉间暴露。
手下人便听其指令,两个精壮小伙儿嘿地使劲,抬开小黑棺棺盖。
腐臭气息瞬间弥漫整个县衙。自告奋勇开棺的两衙役离尸体最近,扔下棺盖便跑到衙外呕吐。从牢里偷摸跑出的耗子闻到了,折头就奔回阴暗霉臭的牢笼。
贺禄樊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另一手接过长竹片。眼底毫无波澜地翻看死者衣裳。
“只是一般丧服。”
仵作应和,“是了,看样子是普通人家的。”
“可有外伤?”
仵作老先生仔细查过其口鼻、四肢,回道:“嘴角撕裂一寸不到,手腕处尚有淤青,是捆束伤。”
贺禄樊撤下手帕,俯在死者鼻侧轻嗅。浓重而劣质的脂粉香弥天,却掩不住淡淡一丝腥臭。
“饮毒了。”他冷冷道,握着竹片的手咯咯攥紧,骨节泛出森白。
仵作略顿了一下,拿出银针,在火上烧过,刺|入死者喉间。待拔|出时,一层粘腻黑液附着于银针表面。
“砒|霜。”二人异口同声。
老仵作笑得更开些,“小贺大人本事没忘!”
贺禄樊只把脸侧去,淡淡接了句,“不敢忘许先生教导。”
许仵作满意点头,俯身专心于细致检查。跟在后面的笔录官又记了满满当当三大张,递呈给知县。
身高、年龄皆与之前走失一女颇为相似。
贺禄樊浏览过后,下令:“通知报案家属认尸。”
“大人,还有一具,要不要一并验过,再传报案家属前来?”外面天寒地冻,底下跑腿的也想撒个懒。
“不。”他累得连头也摆不动了,眸色暗沉道,“去跟那三人的若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其余衙役也不想讨嫌,便一同退下了。
一厅一棺,独留他一人。
怎么只剩他一人了?明明梅霖也在。她只是疯到棺木里躺着而已,亦或者在别处。
棺中人是她姐姐,一定是。
今早才与她说过话,今早才被她兄长领回家……是今天,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前!
怎么会!
贺禄樊将官帽脱下,指尖触及棺上牡丹,瞬间失了温度。
凭什么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林家家境殷实,对幼子格外怜爱。为其配冥婚,自然也是舍得钱财。呵,钱财,足以让人泯灭良心的东西!
所以,姑娘是谁家的不重要,如何被骗来、被杀害亦无人问津。只要肯乖乖躺进棺材,敷上厚重铅粉,扮作嫁娘模样,让那些冥婚媒人赚到足够银两便好。
为什么!
为什么梅霖明明已经走进县衙,却仍不肯向他吐露实情?她是否知道,那个看似温雅的“哥哥”,竟会成她的索命人!
他好恨!
恨他明明有一整夜的时间叫她放下戒心,却只付与严肃斥问。
恨他明明早就可以从冥婚下手,却偏偏等到梅霖才换了思路。
他恨自己!
从来都是如此,空担一方百姓信赖,却庇佑不了每一个人。
对不起……
可我想最后再见你一面。
梅霖这边混混沌沌,都到黄泉路口了,半天也没看见鬼新郎踪影。难道是这孩子死得太久,魂魄已经飘散了?那许给她的功德,岂不是拿不到了?
鬼境幽暗,往生池水便成了这里唯一解闷的声响。
来往鬼魂默默飘过,梅霖甚至瞥见鬼嫁娘金榜探花挽这一位富鬼走过。
完蛋!今年“优秀鬼嫁娘”奖金不保。
被买家遛了,干站着还得和熟鬼打招呼,尴尬至极。索性退到黄泉路边,找找有无能互倾苦水的厉鬼。
这些鬼长得难看些,不少已生出獠牙。但对鬼嫁娘——地府唯一还算喜庆的工作人员,还是比较客气的。随便打个招呼,大家便能唠到一处。
“梅霖,怎么好几天没见你?”
“唉,别提了,”梅霖撇嘴,“我被人间知县逮着了,刚放。”
青面厉鬼气得发抖,“知县!知县没一个好东西!”
“倒不是他故意为难,就是,误会了。”梅霖尴尬解释,“那人挺好的,我打赌他下辈子绝对是大富大贵的好命。”
獠牙撑得双唇无法闭合,一众厉鬼只能艳羡地咂舌,混杂着口水的哒哒声好不酸溜。
“你们看见兰陵林家四郎了吗?”梅霖对那八千功德仍不死心。
众厉鬼摇头。
“那边新来了个女鬼,好像是从兰陵来的。”青面鬼僵硬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一个白衣怨魂,“不过那妮子凶,你小心点。”
梅霖架着厉鬼肩头望去,果然有一游荡孤魂,周身漫布鬼气。看样子,快要化凶了。
她拎着繁重喜服,小心翼翼凑上前去。
“妹子,打听个事——”
“啊!!!”女鬼扭脸就对梅霖咆哮,浓重尸气翻涌,喷出大口黑血。
辛苦熨展的喜服瞬间被毁,梅霖的鬼气也蓬勃而上。
厉鬼们咂嘴,前黄泉路第一凶女鬼要出手了。
“就不能好好说话是不是……”梅霖抬手,散开发髻,青丝如瀑直下,贪婪汲取八方鬼魂怨怒。
“青丝绕!”
墨发如灵附体,从四面向白衣鬼涌去,千丝万缕。只见那女鬼哀嚎不止,近凶的鬼气全被头发吸干,眼珠迸突。比她原有死法凄厉百倍。
眼看就要被噬魂灭魄,梅霖停了手,撤回青丝。
绣花鞋勾起女鬼下颌,“小妹妹,到姐姐的地盘了,乖点。懂?”
女鬼点头。
“我问你,你听说过兰陵林家四郎没有?好像十三四岁的模样,家里不穷,肯花一万六的功德办冥婚。”
女鬼又小心点头。
“他在哪?”梅霖双眼冒绿光,眼仁都化作孔方兄模样。
“他……”女鬼吞吞吐吐,“我只知道,我原是要配给他做媳妇的。”
哟,巧了,撞上传闻中对家了。
“你叫什么名字?”
“王青青。”
梅霖琢磨了阵,回问道:“王二妞和你是一人吗?”
女鬼赧然别过头,“那是之前的名字了。”
“之前?多久之前?”
梅霖只觉自己疯了,不去找空许她的八千功德,在这和鬼扯兰陵失踪案。白花花的功德啊,还剩整五千万的债呢!绝对是贺禄樊那狗官给她灌迷魂汤了,就掺在送去牢里的清水里,无色无味、三界通吃……
“两个多月了。”女鬼打断她的臆想。
两个月……十一月,十月廿七的第二个月。
“何时死的?”梅霖替了魂书库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