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湘说着也有些哽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上生哥。他真的跟这里的人不一样。”
夏罗安静地等她讲完,唇边缀着浅浅的笑:“听起来像是江生会做的事呢。你知道吗?其实这也是我喜欢上他的原因之一。他虽然出生在农村,在重男轻女的氛围里长大,可是却保持了独立的思想。”
“是啊,他就是人很好。不像我弟,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我的牺牲,也没有半点感激。”
夏罗沉默须臾:“我理解你。我也有个弟弟,小我两岁。从小到大,爸妈什么事都偏向他。就连我存下来治病的钱,也要拿去给他买房子,说什么治病可以以后再说,房子买晚了就买不起了。”
程湘意外地望向她:“你竟然不是独生子女……”
“因为我有心脏病。”夏罗苦笑了下:“我爸妈怕我养不活,就又生了一个,养儿防老。生个女儿,就算活下来,总归是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而且你知道吗?我妈还是去北京念过书的大学生,在她那个年代,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可是思想却跟普通的农村妇女没两样。”
“……”程湘安静须臾,望向她:“我觉得,没准儿我们可以做朋友呢。”
夏罗回望她,笑了笑:“我觉得也是。”
说着她顿了顿:“既然你说是朋友,那总可以告诉我江生为什么坐牢了吧。”
程湘考虑了会儿:“正因为是朋友,我才觉得你需要听生哥亲口跟你说。我是很想告诉你,但我觉得,他亲口说更有意义。”
“我也知道是这样,但他就是不肯说怎么办。”
“我帮你想想办法。”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渐渐阴下来,似乎要下雨了。但两人聊得投入,并没有注意到。直到一颗豆大的雨点打在夏罗脸上,她才惊觉:“下雨了……”
两人一阵飞奔,跑了好一阵才跑回店里,没想到她们一路走了那么远。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程湘赶紧找了换洗衣物,让她去洗澡。
洗澡的地儿在二楼,程湘和店员小姑娘的卧室边上。夏罗走进去,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未着寸缕的身体被墙上小窗户灌进来的风一吹,冷起一身鸡皮疙瘩。她顿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嗓子比之前更疼了。
很快地洗完出来,换程湘去进去。夏罗坐在床上,感觉有点冷。她顺手拿起床上的毯子裹身上。
等程湘换好衣服出来,就见她这幅模样:“怎么了,觉得冷?”
夏罗无力地点点头。
程湘抬手试了试她额温:“好像有点热。我下去给你冲包板蓝根,你先躺会儿。”
“谢谢。”
程湘下楼,翻出一袋冲剂,拿热水泡上,给她端到床前。夏罗喝了药,身子实在有些困乏,便倒头就睡。
程湘拿了床稍微厚点的被子给她盖上,再把她换下来的湿衣服拿到楼下,准备放洗衣机。在这之前,她习惯性地掏了掏衣服口袋,摸出一个手机和一把钥匙。
确定没有其他东西了,她才把衣服放进去,倒了点洗衣粉,摁下开关。然后回到收银台坐着。
直到晚上八点多,那支被她放在收银机边上的手机才响起来。
程湘抬起眼皮,瞄了眼来电人:江生。呵!终于想起来找人了么?
她滑动屏幕,把电话接起来,却不吭声,听见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你在哪儿?”
程湘清了清嗓子:“生哥,是我。”
江生一愣:“怎么是你接的电话?”
“她睡着了。”
“……你们在哪儿?我过来接她。”
“不用了,今晚就让她在我这儿睡吧,明天我送她回去。”说完不等他反应,她挂断了电话。
须臾后,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影就出现在店门口,显然是跑着来的。程湘手支在柜台,托着腮,意味深长地看着来人:“不是说了让她在我这儿睡。”
江生走进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环视一圈:“她人呢?”
“在睡觉。”
江生狐疑地:“怎么会这么早就睡了。”
“有点发烧。”
“……”江生脸色一沉:“我上去看看。”
他三步并两步地上楼,推开卧室门,看见夏罗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胸口正均匀地起伏。轻手轻脚走过去,伸手盖在她额头,微微有点热,但不算严重。
他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吃过药了吗?”
程湘站门口:“喝了两包冲剂,吃了点布洛芬。”
江生不忍心吵醒她,给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朝外走,关上门:“她怎么会在你这儿?”
程湘抄着手,往墙边一靠,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你说呢?”
江生思忖片刻:“她来找你问我的事儿?”
程湘耸肩:“可不是,都来缠了我好几天了。”
“你告诉她了?”
“没有。”
江生松了口气。
程湘抽出根烟点燃,吸了口,吐出一个烟圈:“她今天告诉了我很多事,自杀,生病,还有她为什么喜欢你。我差一点就把你的事说出去了,但我觉得,这事儿还得你自己告诉她。”
“你应该要亲口告诉她,让她去做选择,而不是你单方面替她选了。你这样瞒着她对她不公平,江月也不会开心,我想她在天有灵,会希望你得到幸福,而不是一辈子活在坐牢的阴影里。”
程湘的店临街,楼下一声巨大的摩托车轰鸣,像是有人炸街,夏罗醒转过来。
睁眼,就见江生坐床边。屋内只开了盏小灯,光线有些昏暗,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他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睡好了吗?”他问。
夏罗微微点头,撑起身子试图坐起来,江生忙过来扶她,把枕头竖起来靠在她腰后。
“现在几点了?”夏罗见窗外天都黑了,不知不觉她竟然睡了那么久。
“九点多。”江生伸手摸了下她额头,还是有点烧。
夏罗揉揉眼睛,嗓子还带着没睡醒的腔调:“你怎么在这儿?”
江生怕她冷,把被子拉高,盖住她胸口:“我回家没看见你,就给你打电话,程湘告诉我你在这儿。”
“哦。”夏罗说话间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江生端过床头的水杯:“先喝点水。”
夏罗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然后看看他,陷入沉默。她忽然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身子乏力,也没精神去想话题,每次生病的时候,她的情绪就会有点儿消极。
江生望了她一会儿,问:“你是想在这儿睡,还是回家睡?要想在这儿睡,我就去帮你把牙刷毛巾拿过来。”
夏罗纠结了会儿,还是说:“回家。”
江生眼里有了笑意:“好,那我带你回去。”说着他站起身,把外套脱下来,小心地披在她肩上:“把这穿上,外面凉。”
夏罗点点头,把手伸进袖子,再拉好拉链,下床。宽大的外套罩她身上,几乎遮到大腿一半,像穿了个大的布口袋,袖子也长,手都看不见了。
江生上下打量她。她个子本就娇小,穿上他的衣服,显得更小了,可以拎起来随身携带那种。
夏罗也低着头欣赏外套的上身效果,衣服还残留有他的体温,很暖。
心思正在跑偏,身子忽然被打横抱起,她吓一跳,然后反应过来,本能地搂住他脖子:“你干什么?”
“送你回家。”江生轻松地抱着她:“发烧的人身子会疼,最好少走路。”
呵,现在知道心疼人了,早干嘛去了。夏罗弱弱地翻个白眼,虽有不忿,但开心更多。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公主抱。
她下意识地打量起他的脸,尽管看过很多遍,从这个角度还是第一次。下巴的弧度堪称完美,就连喉结都好看到让她想碰一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现在的他跟早上的他,整个人状态完全不一样了。早上明明还躲着她,一副不想跟她说话,紧绷的样子,现在眼神彻底放松下来,不再抗拒她了。
好奇怪。仅仅因为她病了吗?
江生察觉她在看他,余光睨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左手压下门把手,拉开,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出去,生怕门框磕着她脑袋。
下楼,两个店员小姑娘瞧见他们,顿时哦哟了一声,对视一眼,坏笑起来。
饶是夏罗这样的厚脸皮,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公主抱下去,也不禁脸热,头像鸵鸟一样低下去。
程湘把手机和钥匙送过来,放夏罗怀里:“你衣服我洗了,干了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到时候给我电话,我来拿。”夏罗说着顿了顿:“今天谢谢你了。”
程湘无所谓地耸肩:“谢什么,都是朋友。”
江生冲程湘扬了扬下巴:“走了。”
程湘笑着点头:“不送。”
走出美甲店,一阵凉意袭来。夏罗在他怀里缩了缩身子,头朝他肩膀靠过去。大概是因为男生的关系,新陈代谢偏高,所以体温总是比她高,靠着就好暖和。
江生把她抱得紧了些,加快脚步往家赶。镇上不比大城市,夜深了还能叫到出租车,九点多街上拉客的三轮就基本瞧不见了。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小区,上五楼。到了家门口,他把人放下来,掏钥匙开门。
夏罗不舍得他的体温,像只八爪鱼一样,吧唧粘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腰不放,仰脸看着他笑,还抬手拿衣袖给他擦了擦汗。
江生睨她一眼,嘴角溢出笑意,因为分神,锁孔捅了好几下才插进去,拧开:“你去床上躺着,我给你熬点姜茶。”
“不,我就要抱着你。”在他面前,夏罗可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但凡他愿意接纳她,她就敢爬到他头上拉屎。
江生拖着她走进去:“所以你现在有力气了?”
“有。人逢喜事精神爽,什么感冒发烧,全好了。早知道你抱一抱我这么有效,就该早点让你抱的。”夏罗仰着小脸看他,嬉皮笑脸的。
江生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注视着她:“那你就坐下来,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神情别有深意,夏罗猜测她想要的答案来了,不敢再造次,赶紧松开手,敛了神色,到沙发上端正地坐好。
江生拉了个小凳子,坐她对面。本来,他是没打算告诉她真相,一来涉及到妹妹的隐私,他不愿意提及,二来不想拖累她,三来,是他不愿意承认,但确实存在的顾虑——他怕她的喜欢只是昙花一现,只是朝夕相处的错觉。
他怕告诉她一切,再被她抛弃。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在他早出晚归躲着她的这几天,她去找了程湘,不惜告诉对方自己最深的秘密,以求能换得他的过去。她能做到如此地步,他要是再退缩,就太不是男人了。
江生深吸口气,整理好情绪:“八年前,我妹初中毕业,那时候镇上开了第一家网吧,就是你之前去找工作的那家。她那时年纪小,好奇心重,家里又没有电脑,就跟着朋友去网吧上网。”
“然后在那儿认识了一个男的,两个人经常一起打游戏。那个时候我在外地读大学,暑假就回家待了两周,然后又回去打工了,我爸因为干活意外受伤,在家养病,我妈又要顾我爸又要顾农活,对我妹就不像以前管那么严。”
“之后,突然有一天……”说到这儿,江生顿了顿,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把情绪压下去:“我妹自杀了。等我接到我妈电话,从外地赶回家,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夏罗内心震动。她从来没问过他妹的死因,因为她觉得人都死了,再去问人家怎么死的,太不礼貌,再说知道死因又如何,除了满足自己廉价的好奇心,根本没有实际作用。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妹妹也是自杀的。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固执地要救她,为什么能够对她千依百顺,也许,他真的曾经把她当成妹妹,当成那个他没能救回来的妹妹。
江生双眼通红,几乎是咬着牙才能继续说下去:“她留了封遗书,说被网吧认识那人下了药,MJ了。因为害怕,一直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人。”
夏罗脑子嗡的一声,双眼发直,良久都没有回神。
“我们找过警察,但只有一封遗书,没有其他证据,什么都证明不了,没办法抓人判刑。于是我偷偷藏了录音笔在身上,去找那人对质,想套他的话当证据,因为我不能让妹妹白死,要是我当时没出去打工,也许我妹不会出事。”
“没想到我找到那人,只是激了他几句,他就承认了,但态度极其恶劣,说就算他干了那些事儿我们没证据就拿他没办法,我一时没忍住跟他打了起来,然后失了手,把他打成重伤……法院判了我五年,爸妈借了一大笔钱来赔……”
夏罗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本能地站起身,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了,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不好。像那样的人,做了坏事却没有受到惩罚,是不会停止的,一定会继续害人。”
江生突然被她抱住,先是愣了下,然后渐渐地,手止住了发抖,也抱住她,在她怀里闷声闷气地:“你不嫌弃我?”
夏罗往后退了些,江生抬起头,他把所有底牌都交给了她,像只在她面前摊开肚皮的大狗狗,露出最脆弱,最没有防备的地方,不安地等待她的抚摸。
四目相接,暗流涌动,夏罗微微俯身,郑重地在他额头吻了下,然后说:“你知道吗?就算你杀了那个人,我也一定会谅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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