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很快卸下了心理负担,坦陈道:
他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原本以为他懦弱无用,却不料此人竟然是药王谷的弟子,凭借独到的内力与针灸之术,配合霰雪草的药效,轻而易举便解除了混毒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药王谷难怪他会跟在段四身边了。
苏巽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下颔,这似乎已经成为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我前些年略有耳闻,据说是药王谷中的医圣毒圣发生龃龉,座下弟子也相互为敌,最终落得内斗汹涌、门派凋敝的结局那少年怀有一身惊人医术而尚且幸存,只怕经历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坎坷。药王谷乃医毒圣宗,于义于理,我们都应该多加照拂。
是,小人记住了。叶知蘅郑重地点点头,确认四下无人发觉,二人便向着地底暗室走去。
亥时已至,诸位名妓各自寻客而栖,未能遂心如意之人也早已黯然离去,原本热闹的无谢楼也逐渐陷入静寂之中,少顷,已是灯火阑珊零落,四下宁谧无声。
在叶知蘅调制的强力麻沸散作用下,段四几乎在中招的刹那便陷入沉睡,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全无察觉。
他素来少梦,即便是零星入梦,也不过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醒来后基本没什么印象,更是毫无逻辑可言。
孰料今夜,意识却莫名陷入了黑暗的漩涡之中,仿佛凝重而滞涩的深水铺天盖地而来,他在窒息般的痛苦中缓缓上游,直到终于探出头,漂浮在一片虚空中。
意识稍霁,他俯身下瞰,这才发觉自己身处宫闱之内。
眼前房舍奢华绚丽,屋顶皆以金顶雕饰,在飞起的檐角装点上盘旋的蛟龙塑像,正是梁国皇宫的建筑风格无疑。
我为何会梦回到这里?
若是记忆无错,他唯一一次来到大梁宫殿,尚是十三年前,随父列席梁国国君花甲寿诞。
自百余年前梁国成为大陆霸主,周边小国无不俯首称臣,母国齐国也未例外。梁帝为庆祝寿诞,广设天下大宴,举国欢庆整整七日不论,更是向周边国家的帝君名臣发去了请帖。
齐国国君欣然允诺,一双帝后便领着太子,令平昌公段致远随行护卫,随着使者的车骑远赴大梁国都朗京城。
平昌公久经沙场,自然希望自己的独子能随国君见些世面,故而他也有幸参与到这场规模空前的国宴当中,走出齐国的漫天黄沙,步入盛世的水月繁华。
是了,他便是平昌公之子段云泱,所谓段四,不过是平日掩人耳目的诨名。
因着齐帝对公爷极为信赖爱重,便也给小小年纪他也封了个惊羽侯之位,是以齐国众人皆以小侯爷称之。
那时他年方十二,正是总角之宴、顽劣不堪的年纪,梁国宫宴规矩繁缛,又哪里受得住这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在会场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吵嚷着要离开。
恰好平昌公也看不惯梁国堪称过度的斯文做派,细细叮嘱一番,便也准了他外出散心。
从小跟着父帅勤习武艺,他比同龄孩童生得更为高挑健壮,爬墙上树称得上是一把好手。
于是轻而易举地避过宫中耳目,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行在亭台楼阁中,直到被一段石墙拦住了去路。
这堵墙的高度很是微妙,他或许能借助一旁的碎石勉强登上去,而是否能顺利着地则变成了未知数。
但墙那边的月色这样好,间或还有潺潺的水声与虫鸣声传来,这一切对于年幼的他可谓致命的诱惑,迟疑也不过是刹那的功夫,很快搬来几块石头垒起,手脚并用地爬上墙顶。
终于看见了墙头的那一边,他却瞬间傻了眼。
原来另一端不仅没有垫脚的石块,而且也许由于有流水经过,地势比来处低矮不止一星半点。
他与相距自己丈余的地面对峙了半晌,终是败下阵来,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声响似乎惊扰到了不远处的什么人,只见月光下一团淡白色的影子微微一震,撑起身来:有有人在那边吗?
这句话声音稚嫩无比,听起来应是同龄之人,段云泱没来由地觉得他的嗓音如缶击石、如玉叩冰,清亮软糯很是好听,便也生了意趣,兴冲冲地喊道:
是!那边的兄台,能不能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他少不更事,见父帅平日里与众将士称兄道弟,自己觉得很有意思,便依样画葫芦地学了来。
那少年莫名其妙便被冠上了兄台的名称,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近一瞧,只见一人狸猫似的匍匐在墙顶,模样极为滑稽,不由双眼微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浅淡的月光流泻到少年白皙的面庞上,显得那脸颊一半遮烟,一半埋雾,肌肤如冰玉般透出温润晶莹的光泽,恍惚间似乎吹弹可破。
他的双眉生得十分浓密,眉形却极精致,斜斜扫入鬓中,将英气中揉入了些随性与轻盈。
其下一双墨黑眼眸大而明媚,随着笑容勾勒出月牙般的形状,瞳仁处湿漉漉地闪着光,似是天幕中的星辰尽数落入了他的眼底。
鼻梁高挺如琼柱,偏生那唇瓣又极为嫩红柔软,上唇中央一点唇珠锦上添花,恍惚间教人想起因风飞过的蔷薇。
而他一袭月白锦袍加身,清风徐来,掀起那宽襟大袖,翩翩然便欲乘风飞去。
段云泱痴痴凝望着,险些从墙头上跌下来,嗫嚅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是神仙吗?
我哪是神仙呀,神仙都是飞在天上的,若非得在你我中挑上一个,我倒觉得你更像呢。
少年轻掩檀口,明媚的眸子含着笑意望向段云泱,由衷地说道。
他从小长养在大宅府邸当中,所见所闻极为有限,见到段云泱这般长相的人,自然会心生惊讶。
齐国虽然仍由中原人掌权,但因为位置偏近西北,异族移民也不在少数。
段云泱的母亲便是胡人与中原人之后,故而他自己也带着些异族血统,外貌更是与梁人有所不同。
除了尤为高挺的眉骨和鼻梁,深邃眼窝中的瞳孔亦是色泽浅淡,如灵狐般聪敏邪气地闪着光。
他嘴唇削薄,而唇角天生上扬,面无表情时也噙着三分笑意,乍望去似戏谑又似多情。即便年纪幼小,面目尚未展开,也早已透出了俊朗不凡的气度来。
少年这句话名为接梗,实则哂笑他困在墙上进退两难,段云泱老脸一红,倒也不甚害臊,冲着身体左侧努了努嘴,道:
本神仙可不想再待在墙上啦,呶,你看那边不是有颗树么?我先爬到上面,这样能离地近些,随后你再接应我下来。
少年顺着他的指示望去,不远处的确立着棵银杏树,但那树树根扎在墙壁另一侧,只有茂盛的树冠垂向院落中。
好的,你可千万当心些!
眼看着段云泱晃晃悠悠地向树干挪去,他在墙下跟随着一路缓行,只觉得心惊肉跳,脸色更是绷得紧紧。
这份忧惧的情绪直到段云泱牢牢抱住树枝才消弭少许,而那人早已敏捷如猴儿般蹿入枝叶间,左顾右盼,很快选了根距地面较近的枝桠抱紧。
紧接着他脚蹬住树身狠命地向下晃悠,竭尽全力让自己的位置降得更低些,可惜天不遂人愿,哪怕他使尽浑身解数,与地面仍旧有一人多高的距离。
哎,这可如何是好
少年扬起手来,指腹摩挲着下颔肌肤,凝眉沉思片刻,郑重说道:这根树枝也不算太高,不如你趁着树枝下摆时跳下来,我在地上接应,如何?
这也确实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段云泱看看自己健壮的身材,再看看对方渺渺兮凭虚御风的体格,一时不由得很是不安:
可是我很沉的,你确定接得住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