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听他卖关子,硬不揭谜底,便大半张脸挨紧地面:“话说半截最缺德,不会说就别说,我瞅瞅……欸?”
他这一声扬得又高又长,卫舜也好奇起来:“什么?”
陶勇冲他招手:“你来,你过来认认。”
三人一同伏地,陶勇指那根藏阴影里的木杆子:“你瞧瞧,那是不是你埋的铁锹?!”
卫舜缓缓转头,与眉头拧结的陶勇对视,目光交叠间,都看清对方眼里的疑惑,甚至些许…惊悚。
卫舜转眼珠,视线黏紧木棍,嘴角扯了扯:“这……有点像。”他斟酌语句,“…这地方,又刮沙暴了?”
陶勇倏地直腰,一拳砸得飞沙走砾:“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咱们沿反方向走!居然又回来了?!”
钟冉嗫嚅一阵,嘴唇磨起皮:“这大白天的,大沙漠里…鬼打墙吗?”她抬头,“太阳不还明晃晃照着吗?”
李长季抽身出车底,火燎屁股似的往外跑,边跑边喊:“他妈的!我不信!我就他妈往东跑,能跑回来我今天就埋这儿了!”
他脚底扬沙虎虎生风,卫舜高喊:“李长季你别跑!这地方压根就不正常!”
李长季自诩沙海游鱼,先被个女人攥手里,又被这地方颠覆认知,此时窝了满肚子火,任他爹娘在世也吼不回来。
卫舜话音落,他已跑去了百米开外,脖子和脸一阵红似一阵,顶着烈日热气蒸脑。
陶勇拢手作喇叭:“姓李的──”
还没喊完,李长季脚下踏空,在陶勇视野中陡然矮了半截。
陶勇怔愣两秒,一脚跺入黄沙:“坏了!流沙!”
卫舜闻言朝越野冲,翻出伸缩绳,疾步跟上陶勇。陶勇连扑带摔跑过去,李长季两腿全陷进了流沙,但人还算冷静,没有傻乎乎挣扎。
卫舜喊陶勇,绳头扔去,陶勇往李长季手边甩,李长季攥绳子大吼:“快!快拉我上去!”
“你别催啊!”陶勇憋红脸,“我在拉!”
每吐一个字就吸满嘴沙,陶勇使劲儿咬牙,牙缝里嘎嘣嘎嘣响:“…奶奶的…这东西…真难拉啊…”
卫舜也勒得手心辣疼,眉梢眼底尽是汗,扭脖子叫钟冉的力气都分不出半点。
陷入流沙得用卡车才能拉回,还不一定回来个完整的人,李长季手死死攥着,心中腾起浓浓绝望,艳阳天里冷汗濡背,风一吹牙关都颤抖。
他分明感觉流沙像磨牙的怪物,不立刻吞人,而是细嚼慢咽,拿迟钝的牙一点点收紧猎物。
猎物已经吞没大半,再过胸口,他就喘不上气儿,只能求陶勇割头,至少棺材里不是衣冠冢。
李长季闭眼哀嚎,嚎完,胸口还没有憋闷感。他奇怪地睁眼,钟冉站沙坡上,五指冲他张开。
李长季抿嘴唇,几乎忘了牵绳,陶勇吼:“拉啊!绳子拉上啊!”他回头,“卫舜你咋使不上劲儿?!”
卫舜一言不发,手背叠暴青筋。
李长季捞绳索,肩膀撕裂痛,腰也勒得生疼,骨关节像被蛮力撬动,喀啦啦地响。
钟冉迎风,发梢干枯凌乱,有鼻血蜿蜒流下。
她狠狠擦干,双手一齐用力,暴呵一声,李长季拔萝卜似的从坑里蹦了出来!
他后背着地,半天吸不进气,手指卡沙里死抠,好不容易顺了气,又被卫舜攥衣领拉起:“很牛逼是吧?再跑啊?!”
他指钟冉,“找死离远点儿!别麻烦别人!”
李长季被唬住,撅嘴巴瞪眼,舌尖顶着沙石却不敢吐。
卫舜松手回车里,李长季劫后余生,一时眼圈红热,顾不得手指脏兮兮,拼命揩眼角。
钟冉失血多,嘴唇脸颊尽显苍白,人中还凝着棕红。李长季哑嗓子问:“为啥要这么拼命救我?”
钟冉抹血渍:“我答应过,保你性命无忧。”
她拢拢发丝折返,卫舜迎面走来,递给她水壶,钟冉拧盖子喝几口,看得李长季唇.舌发干。
陶勇朝他伸手:“腿没废吧?没废就赶紧起来!”
李长季霜打茄子,开车也软绵绵,在沙漠中七绕八绕,直绕到夕阳在地平线扯出血口,大片红霞朝头顶蔓延。
沙子吸热快,散热也快,不等月上梢头,温度已降至呵气成冰。
卫舜指关节僵硬,冲前车按喇叭。
陶勇摇下车窗,混沙的冷风猛扑脸颊:“干嘛?”
卫舜扬声:“入夜了天冷,车耗油太多,而且看不清背光面行车不安全,咱们原地休整,等天亮再出发。”
陶勇收脸进车,嘟囔:“谁知道明天还是不是绕这儿打转呢?”
车顶绑了帐篷锅炉,野营装备一应俱全。卫舜裹毛毯,往沸腾的锅里撒了把脱水蔬菜,看它吸水舒展,很快铺满锅面。
陶勇拢炭炉烤火,搓搓手背,李长季小心凑来:“那个…钟小姐不怕冷吗?”
他掀眼皮,目光在钟冉熄灯的帐篷留驻,陶勇摆手:“你别管她,她有她的原因。”
李长季自讨没趣,蔫蔫地挪近炭炉,四肢暖意复苏,心情也畅快许多。
卫舜手捧蔬菜汤,怔愣许久,忽然放下汤碗:“陶勇。”
陶勇应声,卫舜起身招招手:“你来一下。”
陶勇指李长季吩咐:“你好好看火啊,不够就添炭,锅别敞着煮,别把水煮干咯……”
“陶勇?”
“哦来了来了!”
沙丘顶风景极好,中旬的月色也极美,城市看不到繁星,但此处天高地阔,一片冷色星光流淌,照得黄沙苍茫。
陶勇捂烟点火,卫舜伸手:“给我一根。”
陶勇斜眼看他:“你不是戒烟了吗?”
卫舜轻声说:“最后一根。”
陶勇抖罗烟盒,香烟落他掌心。卫舜凑来借火,倏忽烟雾燃起,氤氲进眼眸,陶勇摸不透他眼神的含义。
卫舜喷薄烟气,望天:“今晚月亮不错。”
陶勇挠嘴角:“别卖关子了,是不是又有啥坏消息要讲,你最好早点说,我好有准备,免得杀我个措手不及。”
卫舜弹落烟絮,灰扑扑落入尘埃:“我有事想拜托你。”
他从衣兜摸出银.行卡,递给陶勇:“这里头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不说过得多好,吃饱穿暖总没问题。”
“…给我的?”
陶勇愣愣伸手,卫舜拐胳膊避开:“给钟冉的。”
陶勇讪讪,又觉得他这话透着古怪:“你干嘛不自己给她?”
卫舜低头,白烟升至头顶,眨眼吹散。
明明只隔层冷风,陶勇却觉得,他像并入了另一方世界,连烟味都虚渺渺,是神仙洞府的香火气,不挨天不着地,苍白卷曲,攀在无垠夜色里。
陶勇打了个寒颤:“你为啥不直接给她?”
卫舜吐字平缓,与往常一样:“怕死得太突然,来不及给,又怕说得太早,惹她难过。”
陶勇像被风吹成耳鸣,脑子嗡嗡振荡:“…啥意思?”
卫舜卷衣袖,卷至胳膊肘以上,原先鼓囊囊的肌肉,此时却萎缩成杆儿,皮肤皱巴,如抽干水的胡杨。
陶勇眼珠上下游荡,带着不确定:“你…”
卫舜捋平衣袖:“我快死了,这次是真的。”他深吸烟嘴,“就当我交待后事,你悉心听听吧。”
陶勇缄默,卫舜有一搭没一搭吐纳白雾:“我死的样子不好看,到时你帮我拿油布裹好,若在这沙漠,便就地掩埋吧。”
他顿了顿,“钟冉肯定会难过,也许不让你碰我,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千万别让她抱我不撒手,拼死也要捞走尸体,否则我怕她崩溃。”
他低声:“不过你也别担心,她这人心软得很,不会真让你死。”
他细想想,补充到:“房产证营业证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在我房间里,到时托蒋爷置换置换房产,钱都给钟冉。”
陶勇嗓子眼堵口气,愣是发不出声,憋许久才说:“全都是她,你自己没要求吗?比如…棺材喜欢啥样的?”
卫舜笑了,轻飘飘地说:“没考虑过,我忘了。”
他沉默良久,“有一件,我很遗憾。”
“你说。”
食指中指碾着烟嘴,卫舜说:“我遗憾,这辈子没能好好跟她说一句,我爱她。”
烟嘴送入唇间,他叹气般吐息,“可惜眼下不能再同她说了,以免徒增悲伤…遗憾,便遗憾吧。”
有多爱呢?他自己都不知道。
卫舜鼻腔嘴里都是烟,像要将自己点着、化灰,随这场风沙飞去海角天涯。
火灭心灭,他掐烟头,慢吞吞嘱咐到:“再陪我坐会儿吧。”
第159章159命脉(二)
卫舜喊陶勇离开时,钟冉是没睡的。
她熄了灯,趴门帘子边,偷偷掀起一角,从缝里窥探卫舜招手的动作。陶勇边抻胳膊边起身,指李长季说了什么,风沙太大,她没有听清。
两人走后,李长季左右环顾,拿铁勺飞快捞过一勺,沥干水哼着歌,将蔬肉倒自己碗里,凑鼻子闻闻,肩膀连同脖子舒快地抖了抖。
小家子气。
钟冉合帘缝躺下,厚绒毯裹睡袋,入茧般束缚自己。帐篷隔绝沙尘,她仍能听见微粒拍打,像过江的阵雨,哗哗奔过又陡然静止。
拍打声渐重,钟冉烦躁地睁眼。
外界烧了炭火,橙光迥然,木架影拉长至帐篷顶,给明亮划了道暗痕。
门帘忽鼓忽平,缝隙有细沙挤入,悄悄然,似掩耳盗铃的小偷,在钟冉眼皮底下登堂入室。
拍打声愈发响亮,门帘子抖动加快,哗啦──
一抹虚影自帐外闪过。
钟冉立刻爬起,嘶拉扯开门帘,挟杂沙石的大风迎面刮来。
她拂去满脸沙,李长季僵在锅边,铁勺子连带蔬肉扑入地面,尴尬说:“钟、钟小姐啊…原来是你哈哈哈。”
他迅速捞勺子,小指头悄咪.咪勾沙土,掩盖浪费的食材。
钟冉不理这些:“你刚才看到人了吗?”
“有、有人吗?”李长季眨巴眨巴眼,“没…有啊…”
两人相隔五米,中间没脚印,除非李长季能瞬移,否则不会是他。
视线隔空炸得噼里啪啦,一个心虚一个疑惑,最终钟冉挪目光:“小心别吃撑了。”
她合拢帘子,回头,帐内悬浮的人将她吓失了声!
说人也非人,是黄沙聚成的人形,有胳膊有腿有五官,正常身高,以扭曲的姿势抵着帐篷顶,两道目光俯下。
钟冉捂嘴,好半天才憋住惊叫,摊手示意旁边:“……请坐?”
人形倒也不客气,盘腿坐枕边,钟冉不晓得它是男是女,只得礼貌称呼:“您…是谁?”
两瓣凸起的嘴唇一张一合,似男声低沉:“我乃爽灵。”脑袋突然裂解,生出另一张脸,笑纹栩栩如生:“我乃胎光。”
两人声线相同,发音古怪,像是关中方言的调调,配上半掺古语的说辞很是滑稽。
两颗歪头共一根脖子,钟冉隐隐脖子疼:“那你们…找我?”
爽灵指她:“你,来寻幽精?”
钟冉垂眼皮,沙粒连指甲缝都凹了出来,实在是颇为细致,她抬眼:“是。”
爽灵指甲凑嘴边,胎光狠狠拍掉他的手:“都两千多年了,咋还憋不过来,破毛病!”
胳膊散开又重新聚拢,爽灵缓缓尴尬的神色:“来寻幽精,你是找对了,正巧,我二人也在找你。”
钟冉眉间颦蹙:“找我?”
胎光插嘴:“不是只找你,是找幽精的后代。”
爽灵点头:“对,幽精的后代。”
钟冉抬手打断:“等等…”她眼珠子在两头游离,“你们和幽精,到底什么关系?幽精又是什么东西?”
胎光抓腮,斜眼看爽灵:“幽精竟没把家族秘密传下去,任后代拍脑袋自我领悟?”
爽灵点头:“可能,不,很可能。”
眼见两颗头要展开激烈讨论,钟冉赶紧插话:“嗯…你先告诉我,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爽灵指自己:“我,”又指胎光,“他,以及幽精,我们仨本是同一人。此人之名,后代皆有所颂传,众人称其为,后土娘娘。”
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
伯阳父掐指一算,这场地震死者过多怨魂过众,阴阳失和,以至三川堰塞不通。
他火急火燎地求告后土,彼时,掌幽冥的后土已清闲数万年,不忍心阴魂阻塞三川,以至死者不能往生,生者将以往死,便离三魂,顺泾渭洛三川而下,引导亡者回幽冥。
为了不让他们滥用能力,后土设命格,只能化解怨气延寿,怨魂清干净,三人便归尘归土。
神的三魂与人的三魂并无两样,幽精仍是幽精,那个掌人情爱,使人好色的幽精。
对于幽精堕入情爱,爽灵胎光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幽精妄想脱离命运与凡人相守,这就很不符合后土的初衷。
幽精暗地研究续命,以鬼胎造肉身,却还缺东西稳定魂魄。他终于想起他祖宗后土娘娘,造了处金脉,作他们财富与命脉的维系点。
这处金脉,便是三川源头所指的圆心。
胎光得知他有出格的举动,立刻阻挠,这场你抓我跑持续许多年月。
妻子成了老太太,老太太又半边脑袋埋进土,拉着幽精的手,临终只一句:“我知道,你与我是不同的。”
幽精想活,也想妻子复活,便提刀跟另外两魂干了一架。
结果很显而易见,一对二,毫无胜算。
爽灵将匕首深深刺入心脏,并告诉他:“后土娘娘仙逝前说,若我们中谁先动私心,那必然是你,所以她断臂为刃,以此作骨杀,封印你。”
幽精逃跑,一步三跌地跪于妻子灵柩前,就着细瘦烛火,完成了一项跨越千年的计划。
他担心爽灵和胎光发现,便为鬼胎编了假作用,命脉的位置也未直接道破,整本帛书看上去,不过是本玄学用书。
趁爽灵和胎光找上门前,他将孩子送走,书揣怀里,泰然无比地接受结果。
公元前236年,镇杀幽精于陇西,葬渭水源头,门吕河畔。
胎光问:“幽精是不是还留有一女?”
爽灵答:“是,但无甚干系,后土娘娘料事如神,她说过,幽精若反叛,便由他的后人继承祖业,为维护世间阴阳作牺牲。”
爽灵与胎光知自己大限将至,分别葬入泾水洛水的源头,三川作陪,守护金脉的安全。
直至1966年,黄河改道,墓穴暴露,徐关磊掘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