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易,不也是徐家老四吗?”钟冉状似喃喃,目光在门口打转,尤其当它扫过自己时,裴元易觉得,那是双穿透阴影直达心跳的眼睛。
他指端紧了又松:“嗯,你说的裴元易,也曾是徐家老四,但他背叛了徐家,我便替代他成了徐老四。”他微一鞠躬,“我是他的表兄。”
卫舜眼神飘忽,最终落于钟冉眼中:“嗯,他的确是裴元易的表兄。”
钟冉歪脑袋扬下颌:“你…为什么遮着脸?”
裴元易攥皱薄毯:“…因为…我相貌丑陋,怕吓到你。”
钟冉靠近两步,手指探至薄毯边缘,停顿,未继续掀开。隔着半寸空气,裴元易在阴影中凝视她犹豫的指尖。
她还是放下手:“原来如此,那我便不看了。”
心石落地的同时,一股浓郁悲哀感,弥漫裴元易全身。
卫舜顾及他的心情,给台阶下:“我这边也有事同钟冉商量,要不你就…先等等?晚点再来找我?”
裴元易抬手:“…不必了,就趁这个机会,我们好好商量关于太爷的事。”他换话题,“今天你是去见太爷了对吧?”
卫舜探头环视走廊,往里拉裴元易:“进来再说。”
***
三人各有各的心思,谁也没立刻开口,空气沉默一会儿,卫舜说:“我知道徐太爷住哪儿了。”
裴元易面朝他,卫舜解释:“虽然他给我蒙了眼,但我判断位置大概在…徐子首屋内。”
钟冉不清楚外界布局,但裴元易是知道的:“徐子首屋内?”
卫舜点头:“我细想想,这也很合理,除了徐子首,没人能直接接触徐太爷,如果由徐子首亲自服侍徐太爷,那么会省去诸多麻烦。”
裴元易沉吟:“你的推测…有一定道理。”
卫舜接着说:“徐太爷亲自将我拉进房间,我一踏入,便感觉温度变低,地面踏上去也像实心,而非悬空的木板,所以我猜…”他指墙壁,“徐子首凿了洞,挖空部分山壁,以此作为徐太爷的起居室。”
钟冉想象一番:“那徐太爷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像鼹鼠一样窝在洞穴里,他不觉得憋屈吗?”
卫舜缓缓摆头:“不知道,出于谨慎我没有当场动手,但我观察,他并不像妖魔鬼怪。也许正是因为身体脆弱,他才要隐蔽行事,毕竟他干的缺德事太多,仇家若找上门,必然是场腥风血雨。”
他看向裴元易,“我骗太爷鬼胎在定西,你最近留意,看看徐子首有没有离开,或者有没有派谁离开,尽力…”
裴元易打断他:“不用了。”
卫舜皱眉,能感觉裴元易的视线直勾勾盯人:“徐子首派人传话,让我明早去找他,我猜和这件事有关。”
卫舜怔愣片刻:“…也对,鬼胎的事,你也算少数知情人。”
裴元易接话:“所以我今天找你,除了问他的传话是否和你有关,还有一点…”他悄然瞟钟冉,“我知道那本册子藏哪儿了,我若离开,你们可以酌情处理。”
卫舜垂眸思忖,无意识摸向下巴,突然抬眼:“我有个计划,你们愿不愿听听?”
***
朝阳入岫,光束条条如金刃,穿破稀薄晨雾。
徐子首临窗而坐,手肘搭窗框,目光在纵横交贯的藤梯间游荡,末了眼皮微阖,手端搪瓷杯,仰头小咂几口。
再抬眼皮时,小唐的身影挪入窗景:“老大。”
徐子首杯盖掩口鼻,嘴中酝酿一番才放下搪瓷杯:“有事?”
小唐恭敬答:“老四来了。”徐子首端杯起身,小唐补充,“姓卫那小子也来了。”
徐子首偏头看小唐,小唐身子壮硕,谄媚起来倒一副软骨头的阿谀做派:“您要是不愿意见,我这就把他轰走…”
徐子首舌尖抵齿面滑了滑,咽唾沫:“没事,让他俩都进来。”
小唐立马转去走廊,冲薄毯掩面的裴元易招手:“进去进去。”他指卫舜,“你也进去!”
裴元易步伐极慢,脚踏得颤巍巍,小唐并未注意,目光全落卫舜身上:“过场真多,三天两头来一次,当你家呢?”
卫舜不理会,小唐悻悻,见他俩一进门,徐子首便比划手势,让自己关门远离。
小唐心底不服气,但还是乖捞捞掩实门缝,趴木栏杆上放空思绪。
门窗一关,屋内光源便只剩吊灯,隔绝阳光的白昼,黑夜般毫无温度,免不了让人感觉后脖子生凉。
徐子首拉座椅自顾坐下:“既然你俩同时来,那正好。卫先生,关于挖掘的位置,请你亲自向老四描述描述。”
他揭杯盖,喝茶般拂杯沿,发出器皿碰撞的乒乓声。
卫舜口述手描,余光时不时扫过徐子首,徐子首悠闲喝水,并未监看他的动作。
卫舜说完,徐子首适时抬头:“老四,你怎么打算?”
裴元易侧脸对人,但即使正脸,那布料掩盖的面容也无法看清。
搪瓷杯顿在半空,徐子首拔高嗓门,音调弧形上扬:“…老四?”
***
小唐探兜内摸烟盒,摸到烟盒,打火机却没影。他将衣兜翻遍,料想昨晚抽烟搁桌上忘了拿,正懊恼时,一簇火苗递来。
小唐嘴里叼烟,吐词含糊不清:“谢谢啊。”
他伸脖子凑近,烟丝灼烧的气息顺火焰蹿出,他狠吸一口,无比惬意:“你…”
白烟在鼻腔阻断,小唐愣数秒,才缓缓喷气:“老四?你不是进去了吗?”
裴元易露半脸,眼球在眶里打转:“是啊。”
小唐瞅了眼尚且关闭的屋门,言语犹豫:“你…”
话说半截,另半截随插腹的刀刃咽入嘴中。
他张嘴要发出嘶吼,裴元易抱他狠狠戳深,手指有血流淌,从指尖滴入地缝。
小唐吭哧喘气,试图扒开刀柄,但力气流失太快,他疼得手软脚瘫,拉不住裴元易的衣袖,渐渐滑去地面。
裴元易支他站立,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察觉,揽小唐拖去角落。
***
徐子首眼神定定,手指攥紧杯把:“老四?哑巴了?!”
薄毯掀缝,一只皮肉完整的手露出。
'裴元易'展开五指,黑煞如利箭穿心而来!
第151章151太爷(三)
没了手劲束缚,薄毯扑扑坠落,露出长发垂肩的女人脑袋。
钟冉甩开鞋底高跷,又脱下过长的男士外裤,顺手绑起长发。
徐子首的胸膛被黑气贯穿,他踉跄两步,手中搪瓷杯不稳,杯口下扣,哗啦泼洒出大片猩红。
杯盖在木地板一阵颤抖,雪白表面落了几滴红,卫舜闻到浓重腥味,不知是否来源于他胸口的鲜血。
徐子首捂心脏,指缝渗出血水。他摁得格外用力,止不住喃喃:“不能…不能……”
钟冉推卫舜:“找暗门!”
卫舜朝墙壁挪步,忽然听钟冉喊:“卫舜!”
卫舜回头,原先缓慢蜿蜒的血,竟猝然喷薄,像戳穿的动脉般飞溅三尺!
他的视线被血糊住,狠抹了把眼。徐子首拼命摇头:“不不不…”他退至墙角,以手遮挡脸,手腕从袖口露出。
卫舜这才看清,他腕部竟缠了纱布:“……徐太爷…?”
鲜血越涌越快,仿佛要流干,卫舜目睹他挡脸的手,失水般迅速皱缩,沟壑愈渐明显,朝袖内蔓延!
徐子首还在摇头,手上下难兼顾,最终双手按向胸口。
没了遮挡,那张与年龄不符的嫩脸,瞬间成了风干腊肉。皮肤平整不再,肉痣失去依附,竟从嘴角剥落。
“徐太爷?!”卫舜指他,眉头不住攒动,“你…竟真是徐太爷?!”
钟冉难以置信,卫舜重复到:“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钟冉大喊:“卫舜趴下!”
卫舜赶紧弯腰,钟冉掌风挥去,徐太爷的胸口又中一击,贴墙大喘气:“你…竟是存命人?!”
他看卫舜:“…你们设计我?!”
他扯嗓子嚎叫,大门被人踢开。钟冉背脊僵直,回头看,一具皮肉破碎的身躯跨入房内。
徐太爷抬手:“老四…叫人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裴元易显然被他的模样惊呆,卫舜提醒到:“他就是徐太爷!”
徐太爷挥舞手掌,颤巍巍指向裴元易:“你、你与他们…也是一伙的?!”
裴元易全不顾他的哀嚎:“外面的人我都支走了,册子就在屋里,我来翻,你们快把他解决!”
他开始翻箱倒柜。趁三人注意转移,徐太爷爬向茶桌。黑气在钟冉掌中翻涌,她双手凭空一推,黑刃飞向桌底,将他自腰部横断!
血早近乎流干,劈两半也无血渍飞溅。徐太爷手压着地板,拼尽力气,将地板摁出凹陷。
墙壁左右分离,露一扇木门,门上有孔洞,卫舜发觉,这正是自己昨晚所见的门。
徐太爷两半身子反射性抽.搐一阵,便不再动弹。钟冉踹两脚没反应,问卫舜:“要不要进去看看?”
卫舜点头,交代裴元易:“你先找着,有异动立刻通知我们。”
钟冉随他进屋,打眼瞧见那幅画,惊悚到令她不适。
卫舜说:“我昨天看了,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他指后门,“那里头,我怀疑更有文章。”
钟冉靠近门孔,听见呼呼风声,挟来古怪的气息,丝丝入鼻。她试探性扭门把,门没有设机关,微一使劲便豁开缝隙。
卫舜来身边,与她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犹豫。
卫舜按她肩膀:“我先进。”
钟冉松开把手,卫舜小心推门。门轴经受潮气生了锈,咔哒咔哒,哑叫着一阵运转。
卫舜挡钟冉前方,手往门边探。
这间屋子更阴冷,灯未开,远处黑洞洞地延伸,仅能见一小片嶙峋崎岖的天地,是未加装修的原生洞壁。
卫舜摸到开关,摁下,灯自头顶亮起,一盏盏,逐步朝远蔓延。
除了吊灯,头顶还有东西迎风摇摆,钟冉不禁牵上卫舜的手:
肉块…全是肉块,挂在头顶,被穴风渐渐吹干!
她记起大学时观摩手术,刀划破花白的皮肤,暴露一层脂肪,约拇指深,其下筋膜交错血管纵横。
钟冉喃喃:“这不是牛羊肉,也不是猪肉…”她看卫舜,“是人骨头剔下来的…人肉。”
榆树林那堆残皮烂肉历历在目,咯吱咯吱,徐子首切肉排的声音也盘旋耳边。
卫舜攥拳:“…他在吃人肉。”
远方送来腥风,搪瓷杯在脑内再次打翻,一滩猩红泼洒,冲击他突突的脑门:“喝的…怕也是人血。”
同类相食,远比妖魔鬼怪更可怕。
他手心冰凉一片。
***
裴元易倒腾柜子连翻两层,除了些零散物件,根本就没他要找的册子。
他扒第三层,发现拉力受阻,手便使劲拔,却只能拔得柜子摇晃,抽屉竟纹丝不动。
他咽下唾沫,觉得有东西呼之欲出,便环视左右,搜寻趁手的工具。工具没找到,他倒有了新主意,将上头两层抽屉全拉离了木柜。
他扔抽屉,探脑袋入柜,里头黑黢黢,他便摸来手机照明,霎时冒冷汗──
抽屉中央静躺着一本古书,以绢帛为书页,因为存放太久氧化成褐色。书脊用棉线装帧,透过封面,隐约可见内页竖排的文字。
让裴元易倒吸凉气的,并非这本形制古老的帛书,而是周遭包围的节肢类怪虫。
怪虫密密麻麻,头顶似有啮齿,微泛红光。
若要拿到册子,必须伸手入内,但是…
裴元易心中打鼓,手伸了又缩,转念想想,自己已经算不得人类,也许没什么伤害。
就在他犹豫的档口,玻璃摔地脆响,钟冉扬声:“谁?!”
裴元易被一语惊醒,回头望,才发现茶桌下的尸体早已消失!
他踉跄着奔向密室,心中不断埋怨自己,手指扒上门框:“…太爷?!”
徐太爷杵油画前,单手攥着团肉,身体缝隙未合拢,内脏在破口暴露。
肉团刚取出,表面油亮,拳头大小,是成了人形的胎儿。
裴元易呼吸急促:“…阴…胎…?”
卫舜是阳胎投生,太爷手中剩的自然是阴胎,若不是卫巍松盗走鬼胎,只怕如今,他手里成形的就是阴阳两胎!
卫舜拿匕首对他:“…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徐太爷连连摆手:“我不是怪物…不是怪物…我也曾是人…”他露出手腕纱布,“我的血会消耗,血多是年轻的样子,血少则是老人…血一耗完,我就会变成干尸…”
他的神情万分痛苦,“我必须喝人血吃人肉,除此之外,什么都吃不了,我恨这种生活!”他颤抖嘴唇,“我想变回人,只有它…只有它可以…”
他双掌隔着鬼胎合拢,“我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这样的…求你们,求你们放过我…求求你们…”
卫舜厉声吼:“别他妈给我卖惨!这不是你养凶杀人的理由!”他咬牙:“抽干.他的血,剃光他的肉,把骨架子丟火里,不信烧不死他!”
徐太爷五官扭曲:“……好!好!”
他双手擒鬼胎,嘴角越开越大,几乎裂上耳垂,露出森白牙齿,与油画的神农如出一辙!
黑气从钟冉掌心逸出,在半空凝成爪状,试图捞走鬼胎,不料刚挨身体,便被无形之力猛撞开!
黑气反扑,钟冉被震开半米,卫舜连忙去搀扶。握着卫舜的胳膊,钟冉喘.息到:“他身体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她摇头:“…不知道,像和我一样的…鬼魂煞气…”
钟冉再次蓄力,却来不及了。
徐太爷吞下了鬼胎!
钟冉如何也想不到,他会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利用鬼胎。尽管血腥满溢,尽管筋骨难嚼,他鼓大腮帮,一口口,将拳大的肉团拆进了肚子!
徐太爷嘴角嗜血:“你们想杀我…想杀我…我不会如你们的意!”
刚要上前,他的表情突然痛苦,攫住自己喉咙怪叫不已。
钟冉看得瞠目结舌,忽听身侧“咚”的一声,卫舜单膝跪倒,手抓皱衣襟!
gu903();他使劲摁压心脏,气喘如牛,钟冉蹲下问他:“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卫舜艰难抬手,指徐太爷:“他、他在吸鬼胎的命…也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