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舜转手臂看了眼,又狐疑地端详他:“当时你离开,我还以为你要远遁天涯,没想到你来了徐太爷的老窝。说说看,你有什么目的?”
裴元易眼珠由上及下:“原本,我抱着和你一样的目的。”
“杀了徐太爷?”
裴元易点头,下颌关节咯吱作响:“我欠小冉一条命,但我不想浪费这条命,想让它有点价值,便打算帮你们一把。”
卫舜颔首:“但是呢?”
裴元易皱眉,其实他面肌断裂,能动的只剩神经:“你不怀疑我?”
卫舜垂眼,摸过重新包扎的胳膊:“裴元易,我这人交朋友的准则很简单,认可你,就不会怀疑你。”
他抬眼,“你为那女孩忍受这种折磨,我佩服你,也认可你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裴元易无意识搓手指,本想不动声色地打量,但眼珠出眶太多,由不得他隐瞒情绪:“小冉看人不太准,跟着你,也许能少很多弯路。”
他轻声叹息,“你来的路上,可有见过夏宗?”
卫舜压低声音:“见过,实不相瞒,夏宗已经死了。”
裴元易眼珠蓦然撑出微末:“死了?你们…?”
卫舜无言默认,裴元易喃喃点头:“死了也对,我猜你们要来,也必须通过夏宗这关。徐子首不认识,但我可是对你们的底细清清楚楚。”
卫舜换话题:“为什么问起夏宗?”
裴元易黑眼珠朝下偏移:“卫舜,小冉还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裴元易犹豫,手攥衣摆轻搓,最终抬眼珠:“她没告诉你,存命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第148章148恐惧
卫舜皱眉:“夏宗是我们杀的,我当然知道存命人如何能死。”
“那如果不借外力,你认为…存命人能活长久吗?”
卫舜仿佛没听懂:“什么意思?”裴元易垂头,卫舜追问,“什么叫不借外力?什么又叫长久?”
面巾裹回头顶,裴元易露单眼,眼球在黑洞洞的眶里打转:“存命人是靠契约鬼续命的,你有没有想过,她…或许还没你活得久。”
卫舜觉得在听谬论,眨着眼靠往墙壁,伤口抵上硬物,他却没心思感受疼痛,脑海只剩那句──
她或许还没你活得久…
谁呢?钟冉吗?
怎么可能?
卫舜向来自以为稳重,此刻却有点想跳脚指鼻子骂骗子,但他找不出裴元易骗他的理由,左思右想来一句:“你…胡说吧?”
裴元易脸藏进阴影,叫卫舜看不清他的神情:“我没胡说,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存命人若不履行契约,会被契约鬼吞噬,且能力越强反噬越大。”
他顿了顿,“但若履行了,契约总有完成的一天,到那时…她会慢慢变回普通人,再然后,就是死人。”
卫舜垂眼,眼皮迅速张合,仿佛能缓解震惊:“…我…”他撑床板探脚,“我不信…我要去问她…”
“卫舜。”裴元易胳膊拦他,“你先别多想,谁也不知道契约何时结束,也许是很遥远的事。”
卫舜未有反应,怔愣盯人许久,才点头:“对…”他越点越快,“对,你说得对,对。”
他平缓呼吸,很快恢复正常:“那这些和夏宗有什么关系?和你的出现又有什么关系?”
裴元易放低胳膊:“前两日,我通过孙宝苏来这里,告诉徐子首,我被虫噬是因为徐寅三怕我揭发他弄丢鬼胎,再向徐子首呈上未成形的胚胎,博得一点信任。”
“嗯,先前在徐子首处见到你,我也是这么猜想,才临时编了理由。”
“那时我见到夏宗,他虽是存命人,但一直在矿场和山洞奔波,运送吃食物资。他保有存命人的能力,不履行契约不受反噬,换言之,也不会因为契约结束而停止续命。”
卫舜沉吟半晌:“说下去。”
裴元易继续:“而且,夏宗为什么忠心卖命,不把太爷的事泄露出去?我猜,太爷肯定有特别手段能维系存命人的寿命,才得以牵制夏宗。”
卫舜目光挪来:“那你知道是什么手段吗?”
裴元易摇头:“不知道,但我认为和那本册子有莫大关联,所以在打听此事的同时,我也在探寻册子的下落。”
卫舜略一思索:“你知道册子从哪儿来吗?”
裴元易还是摇头:“不知道,徐太爷的来历无人知晓,做事目的也难以猜测,这也是我至今不敢动作的原因。”
房间极小,他伸手便能触及窗帘,微掀一角,“我劝你也别轻举妄动,如今你住一层,徐子首在四层。四层守备森严,不知多少卧虎藏龙,再则…”
他合拢帘缝,“我至今未曾见过太爷,更不知他住在哪里,既然目的是他,打草惊蛇肯定不好,至少得先见面。”
卫舜抬手:“放心,这个我清楚。”
裴元易系紧面巾:“我听说,徐太爷一般每月中旬出现,这次才月初。听徐子首的意思,徐太爷很可能因为你提前出来。”他起身,“我想,鬼胎对他必然意义重大,你小心应付。”
眼见他要离开,卫舜出声:“裴元易。”
裴元易手搭上门把:“还有事?”
卫舜眼神定定发直:“钟冉…她知道存命人会死吗?”
裴元易默然数秒,语气迟疑:“我猜,她也许是知道的。”他开裂的嘴唇微抿,“卫舜,关于我的部分,还是别告诉小冉。”
不等卫舜答复,他出房门,听小唐声音渐近:“老四,人醒了?”
“醒了。”
“问的啥子嘛?问出来没?老大不跟我讲,悄悄透露.点撒?”
裴元易关门,门框轻震,木质撞击声在卫舜耳边回荡,他未细听裴元易回答,眼前似有画面在转。
──“那你就什么都不知道…”
钟冉当初离开西安,曾有指意不明的说辞,那双黑眸暗含湿意,他未读懂,但现在,他似懂非懂。
卫舜缓缓躺下。
烛光长影,在墙壁明暗交融。影未动而烛火摇,噗嗤一声炸开灯花,影边轮廓虚晃,又瞬息平复。
卫舜轻咳几声,火苗受惊般屈身后仰,又挺腰与他对望。
卫舜眼皮渐重,缓缓合上。恍惚间,他听地板喀哒踩动,有人踏光而来,伏在他床边,小心伸手试探额温。
卫舜睁眼,来人面容似梦非梦,半面藏影半面光。
卫舜哑声开口:“好像…是做梦?”
他呼吸浊重,悠悠又闭眼,额间触感渐失,又贴上一抹温热:“嗯…那你就当做梦,好好休息…”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生怕咬重一字而扰他清梦。
卫舜听见衣物擦响,隔眼皮的光忽明忽暗,似有身影走动。
他突然握上来人手腕,重重往怀中一拉,钟冉猝不及防,“哎呀”声吭出半节,憋嘴里不敢说完。
卫舜翻身压倒,钟冉双手蜷于胸前,像两只小肉爪,静静感受拂面而来的呼吸。
卫舜手指描她轮廓:“原来不是做梦,你半夜跑我房间来做什么?”
钟冉眨眼:“你睡迷糊了?这里那么危险,我自然是趁晚上穿来,一间间探查你的下落啊?”
她偏头,“还真让人惊讶,怎么…”
卫舜忽然抵唇吻上。
钟冉感觉他的手绕于脑后,氧气被他吮尽。她缩脖子推人,卫舜却吻得更急更重,擒她脖颈,感受指下脉搏跳跃。
是温热鲜活的生命。
卫舜只手将她搂紧贴合,钟冉压得喘不过气,试图偏离双唇:“卫舜…”
一吻毕,两人额头相抵,鼻尖交错。
卫舜眼帘低垂,并不与她对视:“冉冉,我好像睡昏头了。”
钟冉眼睁得一动不动:“所以你耍流.氓来验证自己还醒着?”
卫舜抱紧,体重承她身上:“嗯。”
他头埋脖子,钟冉指尖戳他肩膀:“…其实我觉得你是不是低估了自己的重量,我有点点喘不上来…”
卫舜微微支起体重,仍压着她,在她发间呼吸:“现在不重了?”
“…还行…”
钟冉挣了挣,卫舜哼唧一声:“别动。”
他虽然说过人生病会脆弱,但钟冉很难想象能脆弱成这样,仿佛自己推他,他就能哭给她看。
钟冉斜眼盯煤油灯,又斜回来:“要不…你换个姿势压我?老压右边我有点受不了…”
卫舜哄笑,翻身仰躺。钟冉爬起来,支楞胳膊,似笑非笑地俯视他:“你这样做,万一把病传给我怎么办?”
卫舜枕胳膊,好整以暇地看她:“那也没事,反正你恢复得快。”
钟冉佯怒掐他:“那换了旁人,不都说病了我来照顾你之类的,怎么你还挺理直气壮起来了?”
卫舜抓她的手腕:“那是因为你很特别啊…”他将手搭上自己颊边,“冉冉,你会永远这么特别,对吗?”
钟冉愣了愣,在她愣神之余,卫舜手指渐渐发冷,蓦然松懈力气。
钟冉抽离手掌,笑道:“那当然啊,不然哪经得起折腾。”
卫舜眼底烛光晃荡,钟冉竟觉得心虚,直到他叹气般轻笑:“对,你向来经得起折腾,你要是普通人,我或许也不会认识你。”
钟冉手指张了又合,迟疑良久最终攥拳:“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我跟陶勇说是来查探一会会,再不去说明情况,陶勇那哈巴儿该急得满地打转了。”
卫舜从抽屉摸出手电,撇除裴元易相关,向她简略说明今日遭遇,提醒到:“这边情况复杂,除了深夜偷偷来,其余时候别冒险,静观其变。”
钟冉晃手电:“知道的,放心。”
她下床要走,卫舜突然起身,从背后将她搂住。
钟冉觉得卫舜十分反常,刚打算问明白,卫舜却放下胳膊:“去吧。”
钟冉怔愣愣答到:“哦……好。”
***
洞口燃了火堆,隔老远便能看清霍霍挥拳的陶勇。
钟冉止步于五米外,陶勇停下动作:“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俩真出啥大事儿了,正盘算要不要救一救。”
钟冉盘腿坐暗河边,拿石头打起水漂。石片飞旋几圈沉底,陶勇在哗哗声里开腔:“那边到底咋回事儿?”
“嗯,那个洞上建了房子,很大,卫舜被徐家人扣下,目前还算安全,他打算先静观其变。”
陶勇舒了口气:“那还好,还好。”
钟冉抱膝,下巴搁膝盖上,盯着水波粼粼的河面发呆半晌,忽然问:“诶,你说,一个人怎么会突然特别热情?”
陶勇抱胳膊:“您这是要秀恩爱?”
钟冉摆手:“不是,我是真的很疑惑,虽然他平时也挺热情,但这样撒娇黏人还是头一回。”她疑惑皱眉,“他说是因为生病,可我总觉得不对。”
陶勇摊手:“那有啥不对的,我生病时啥样,你能想象吗?”
钟冉脑补他捶胸撒娇的模样,一拳下去她得抖三抖,迅速摇头挥散画面:“嗯…不太能。
陶勇一拍手:“这不就结了嘛,这每个人生病的调调都不一样,有人爱死扛,有人爱撒娇,可能你恰恰碰上撒娇的,而且有句话叫啥物极必反嘛?平时越坚强的,这种时候越脆弱。”
钟冉懒得捋极必反该不该这么用,手指划水圈:“哦,可能吧,是我想多了。”
***
卫舜一觉醒来,身体已松快不少,发烧症状也消失。
他推窗,洞顶飘进细雨,水汽氤氲,在光晕中尽显朦胧。
卫舜感慨这儿湿气颇重,也不知徐太爷为何选址这里,毕竟这种山旮旯,能确然得到的东西,大概就剩关节炎。
小唐脚踩藤蔓地,鞋面湿得发光,远远瞧他开窗,指他大喊:“那个…你!”
卫舜闻言望去,小唐大拇指往身后横去:“老大说,找你吃个饭,顺便再谈谈交易。”
第149章149太爷(一)
细雨绵延,卫舜润湿手指,从冰凉中感受到一丝春意将至的温暖。
他站在四层俯瞰,虽说房间数量不少,但走动的人极少,偶尔冒出三两顶抽烟的人头,眼神交汇时,卫舜能觉察到不怀好意的探究。
小唐打断视线交流:“走啊,站那边愣跟呆瓜一样,还等老大亲自来请啊?”
卫舜收回目光:“来了。”
因为阴云蔽日,长廊挂灯一应亮起。卫舜踩影子进门,徐子首仍如昨日独坐桌旁,面前只摆盘香煎肉排,红棕透亮的酱料让人看不清肉质肌理。
徐子首勾起搪瓷杯,掀盖,小咂一口。卫舜站桌侧,琢磨这杯子倒挺有年代感,装潢讲究的徐子首,喝什么会用这种廉价器皿。
徐子首抿唇,舌尖在齿颊酝了酝,半晌才说:“坐。”
卫舜拉椅子坐下,有人端来饭菜混装的盒饭,徐子首抬手作“请”状:“条件简陋,希望您别嫌弃。”
哪有犯人嫌牢饭难吃的?卫舜客气掰筷,他这半关押式处境,压根就没嫌弃的资本。
徐子首也没听他回答的打算,刀割肉排切换话题:“你昨日说要见太爷,我询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同意了。”
卫舜内心波澜,筷子倒端得稳当:“什么时候?”
“明晚,我会派人来找你。”
刀锋割瓷盘,连续几声咯吱,徐子首叉肉往嘴里送,却不似他惯有的温吞,反是嚼两口囫囵下咽。
昨天卫舜身体不适,没仔细端详这个能近身徐太爷的男人,今天再来,免不了要探究一番,毕竟孙宝苏和夏宗都不算人,徐子首又是何方妖魔,他得好好斟酌。
卫舜心想,徐家几位名字取得很有特色:子丑寅卯,首二三四,名称暗含顺序,也不知是按哪种顺序。
若是年龄,那徐子首也该五六十了,但眼角无褶皱,甚至最暴露年龄的脖子也光洁平整,说他五六十,卫舜不是很能信。
总不至于为了保养,他特地从山旮旯往美容院折腾吧?
卫舜貌似随意地夹菜:“徐先生年纪轻轻,但能做这西北头目的左膀右臂,想必有过人手段吧?”
徐子首搁置餐叉:“没手段,全靠资历压人,我快满六十了。”
卫舜惊讶于他年岁不符外表,更惊讶于他不对年龄遮掩,但转念一想,自己正攥他手里,他也没必要撒谎。
卫舜外露情绪,表现得城府不深:“啊?这、这……想不到,徐先生保养能力还真是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