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153三川
钟冉吐出一溜水柱子,冲卫舜伸手:“拉我一把,我没力气了。”
卫舜卡腋下将她托起,钟冉趴地上喘气。问题太多,陶勇不知道从哪儿开头,看看气息奄奄的鱼,决定先务实点:“你俩吃烤鱼么?”
他掏打火机,摁了几遍也没蹿火星子,说:“嗐,没油了。”
钟冉有气无力,沿暗河深指:“那里头火正旺,你可以考虑一下。”
陶勇长长“啊?”,说,怪不得方才听到山体跟地震似的轰隆轰隆,敢情你俩不是算账,而是搞爆破去了?
卫舜摆手:“先不提了,出山洞再说。”
陶勇一边搀一个:“所以你俩真受伤了?闻着一股腥味儿。”
卫舜摆手又否认:“外伤没有,内伤挺重,别说了,说多了我头晕。”
陶勇悻悻,拉扯他们出洞,回头时,下巴掉得老长:“娘诶…”他指头顶,“你们看到没,山缝豁大了,还变矮了。”
卫舜凝视许久:“塌了,这座山头,塌了…”
众人洗去皮肤血渍,爬上缓坡。榆树林倒伏,整棵整棵陷入乱石,剩几条根须裸露地表,真像地震后连根拔起的惨象。
看来这山缝底下的秘密,将就此消失。
卫舜摸摸心口,迎阳光远眺,大片墨绿生机勃勃,寻不到幽精路过的痕迹,庆幸的是,森林不再晦暗,至少轮轧的小道能认清了。
山路崎岖,开车不比人走容易,故而开车两个多小时,行路也不过三小时,到金矿时,午饭的点刚过不久,烈日烤灼岩石,脚底都有些发烫。
四方脸蹲凉棚,饭后一支烟,抽得无限快活,听老孟焦头烂额地嚎嗓子:“你们别急,别急!我在想办法联系!”
老孟跟前堆了五六个黑皮肤汉子,个顶个的健硕,搞得他很有压力。为首的说:“前两天就说了结工资结工资!现在工资不让结,人也不让走,是不把我们临时工当人看吗?!”
老孟口唇发干,舔起了死皮:“…哎呦!我是真不知道,我也是给人打工的啊!那夏老板一个字不留就跑没了影,我又不是大罗神仙,能给面镜子就照出方位吗?!”
“我不管!你必须给个说法,不然老子举报你们开黑矿请黑工,大不了鱼死网破,一道儿蹲炮所去!”
老孟眼珠微斜,正对上四方脸,四方脸说:“您可别看我,我也是来讨工资的。”
四方脸想,夏老板大概是跑路了,既然迟早要讨工资,那么以多欺少总比单打独斗好,他这番便宜占得及时且不损德行,实在是高妙。
眼瞅老孟就要松口,把他这些年吞肚子的油水吐出来,四方脸眯眼嘬烟,袅袅中看见三个人影走近。
他碾熄烟头,嗖地起身,指他们三个喊:“诶诶诶!你们!”他拉老孟,“那三个人是跟夏老板走的,肯定知道!”
老孟如逢救星,隔老远就开始攀谈:“三位!”
他们衣裤血渍染得均匀,不过是浅色变枣红深色变更深,老孟没看出什么,客客气气说:“你们是刚从老板处来吗?”
卫舜与钟冉对视,说:“你们找夏老板?”
“对啊。”
“正巧,我们也寻他。”卫舜开始编,“我也就奇了怪了,你说车开得好端端的,半路把我们扔下是怎么回事?”
他叹气,“你们这山里头乌漆麻黑,我们还遇上鬼打墙,走了好些天才出林子。你看这衣服都破口了…”
他毛衣褴褛,脱线的绒球到处都是,扯一扯更显破烂不堪。
老孟也觉得惨,遂冲人群双手一摊:“我就说吧,夏老板的事儿,我哪能知道呢?!要不你们再等等,我看看能不能凑点儿工资?”
老孟抠抠搜搜,怎么可能真给钱,多半是拖时间。矿工们不够机警,听他这么说,七嘴八舌吵嚷开,有假意感激也有督促期限,总之局势算稳定。
卫舜朝四方脸偷偷勾手指,四方脸过来:“有事儿?”
卫舜环视四周:“今天这里有没有陌生人经过?”
四方脸翘嘴角:“嗐,别说陌生人,有活物经过都要惊起鸟群,我今天一直在凉棚蹲着,啥也没看到。”
“那矿上呢?”卫舜问,“矿上有陌生人去过吗?”
四方脸缓缓皱眉:“没有吧,这矿哪哪儿装备都疏漏,偏怕人发现是黑矿,防生人防得忒严,谁要是来,那肯定早早就知道。”
卫舜摸下巴沉思。
幽精骂徐太爷时,说除鬼胎外,金矿也与他的复生息息相关,但徐太爷找错了地方。
现在看来,这里应该是错误地点,那正确地点又会在哪儿呢?和幽精到底有何相关?
太阳隐蔽于云后,风也失去温度,钟冉吹得一哆嗦,卫舜提醒四方脸:“虽然你们找不到矿老板,但孙宝苏和他们关系密切,兴许知道一点?”
四方脸细想想:“对啊…对啊!”他拍大腿,“我给胡鸣打电话问问…”
卫舜按他肩膀:“是这样的,我们这副样子,也需要回镇上换身衣服,要不你直接去找他,顺道捎我们一段?”
四方脸没答话,平时看不出精明,此时表情倒很符合狐狸眼的算计,眼珠几乎偏出眶,自以为暗示的明言。
卫舜竖手指:“两百块,怎么样?”
***
车拐离茂林,钟冉回望葱郁山头,有种脱离危险的轻松。
四方脸行车颠簸,陶勇坐副驾震得屁股疼,钟冉往衣兜摸索册子,指尖挨到硬物,忽开口:“陶勇,这个。”
“啥?”陶勇回头,一枚晶莹透亮的钻戒静躺钟冉手心。
钻戒折光,摇晃出亮弧,陶勇眼花认不清细节,脸憋红,抬眼结巴到:“您…这个…是…要…”钟冉觉得他思维偏去了外太空,无奈递近:“你看清楚点。”
陶勇接过,拈手中定睛端详,末了更惊讶:“小…”他谨慎地压低声音,“…冰冰?”
钟冉点头,陶勇探长脖子:“你从哪儿拿到的?不是埋土里了吗?”
钟冉抿抿唇:“我们在水里时,她现身引路,最后把这个给我,并没有提什么。我想,那些…人摆脱了恶林,大概能得到安息了。”
她帮陶勇合拢手指,“这个戒指,你便当她的寄托,放法门寺超度吧。”
陶勇握紧,长叹一声:“她真是个好人。”
四方脸目光转来,钟冉推陶勇坐正,听他说:“前面就要上平路了,有几个急转弯,你们都坐稳抓紧了。”
钟冉扒扶手,从衣兜掏出帛书。
帛书虽曾浸湿,但笔迹依旧清晰,掂手里觉得踏实。
她草草翻阅,因为视线震荡,她看不太清内容,但扉页的圆圈画与徐寅三的册子完全一致。
钟冉继续后翻,发现尾页也画了副画。
与其说是画,倒不如说是地图。
三脉长线自左上角起始,波折延伸,汇于右下角,每条都标注小字,依旧是金文。
最底边那条还绘了山形小图案,山体中央亦有注字,虽是金文,但模样与简体字相似,钟冉多几眼辨认──
是个“岐”字……岐山的岐吗?
她目光挪动,地图空白区也写了单字金文,像「全」字左下添两点。
卫舜凑近,眯眼看许久:“这三条线的走向,我似乎见过。”
钟冉抬眼,卫舜挨得极近,皮肤纹路都能看清,眼皮下阖时,两条细亮的眼褶弧形蜿蜒。
卫舜看她愣神,屈指弹额头:“怎么了?看傻了?”
钟冉低声问:“…卫舜,你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胸口还疼吗?”她垂眼,“如果找不到他,你该怎么办?”
钟冉情绪低落,卫舜挪近,手揽她的肩膀:“万事有万事的定数,你要相信,我们大难不死这么多回,福气还在后头呢。”
钟冉侧头倚靠,卫舜与她交扣十指,以沉默的姿态消化情绪。
***
四方脸送他们到镇口,独自开车去孙宅,刚入巷,远远瞅见门上糊了封条,白底黑字,上曰[宝鸡扶风县公.安厅],再看日期,他前脚走后脚就查封了。
四方脸感觉大事不妙,赶紧给老孟通电话,老孟好不容易歇气,一口汤还没滚热喉咙,就听四方脸嗓音颤抖:“老孟啊。”
老孟说:“你喘口气再说。”
“不、不是…”四方脸急得结巴,“孙家被查封了你知道不?”
“…啥?!”老孟汤勺掉进盆,“啥?查封?查啥封?谁查?”
四方脸坐回卡车:“公.安的,封条都贴了,我给你看照片,真的我没骗你!”
他挂了电话,老孟手顿在屏幕上空,直到图片发来,他放大看清文字,一颗心扑通扑通堵上喉咙。
坏了,公.安封的……
警察顺藤摸瓜,会不会就摸到这黑矿,正谋划抓他正着,所以夏宗收到风声跑路了?!
老孟锅碗瓢盆砸得稀里哗啦,打包值钱玩意儿,不等月黑风高,借岩石掩护溜离了矿场。
***
法门寺外集市繁茂,两条街全卖佛门器物,檀木珠铜铃铛,佛像神像菩萨像,从生娃到嫁娶再到入土,凡与宗教相关都是一应俱全。
只是门庭略显冷清,陶勇说买个檀木盒,老板都受宠若惊,吉利话说得一套套,硬忽悠他买了香料袋子当护身法宝。
卫舜抱胳膊站店外,隔壁老板问:“看相吗?免费看相哦。”见卫舜不搭理,他再接再励,“我看您印堂发黑,最近定有血光之灾啊,不如……”
卫舜拿张百元钞票拍他掌心:“说点好话。”
老板被红票票映得心神荡漾,看印堂也不黑了:“唉呀!我看错了,您额角堂堂面泛红光鼻若悬胆眼若分星,实在是…”
卫舜往钟冉走,老板拢手在嘴边:“…实在是财帛锦绣啊贵人!”他摇钞票,“我定帮您捐功德,保您逢凶化吉四季平安!”
钟冉靠路灯旁,仔细阅读帛书,卫舜的阴影投下,她抬头:“你来了?”
她指尾页:“你看,这像不像地图。三条路分别出发,汇于右下角,而这儿又有岐山标识,像暗示某种线路。”
钟冉翻到前页,“前页这个字很多,与空白区的字一样,大概是解释这副图的,可惜我看不懂。”
卫舜顺她的指尖看,像全不是全,比全多两点,确实常出现在字里行间。
钟冉又翻回尾页:“我想了想,这个字标在地图空白区,或许是想说,地图与它有关?”
她手指沿岐山图标划圈:“除了三条线,就只标注了岐山这个地方,是否说明,岐山就是它的具体位置?”
卫舜皱眉:“我想起来了。”
“什么?”
卫舜顺三脉线路描绘:“这是地图没错,但这三条不该称为路,而是河。”
他回忆片刻,“我上考古选修时,听周朝以泾渭洛为三川,其中渭水经岐山,所以最底层这条线是渭河。”他依次往上,“泾河、洛河。”
钟冉思绪愈渐清明:“那这个字…是[金]?金矿的金?所以徐太爷和我一样,误认为地图标注的岐山就是金矿?”
卫舜点头:“历史上确实有说法,三川都发于岐山,但事实并不是,或许是有人想设置眼障。”他舔舔嘴唇,“如果能看懂书,就能解读了。”
卫舜摸出手机,“可惜手机没电还浸了水,不过没关系,我拿电话卡插别人的,找教授翻译一下。”
他边说边往店里走,钟冉等待间无聊翻看。
蓦然,她想起什么,将扉页尾页同时翻开,然后贴合。
扉页所绘制的圆圈,与尾页叠交,三条线路的起始点,都在圆圈上。
而圆圈正中央的「鬼胎」,与尾页的「金」字,完美重合!
钟冉像发现惊天秘密,呼吸颤抖,随便一声叫喊就能惊得她浑身哆嗦:“…冉冉。”她反应许久才循声张望,卫舜晃手机:“你过来看。”
钟冉木愣愣地过去,卫舜说:“刚才我搜了搜三川和岐山,你猜我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
卫舜将屏幕怼近,荧光屏白底黑字,鲜明惹眼,钟冉忍不住读出声:“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
她目光下滑,“此为史料记载最早的……地震。”
第154章154圆心
地震…
她从地震中复活,他们家族所有人,都与地震息息相关……钟冉离远屏幕,眼眸光点乱蹿,和此时的心绪一样。
卫舜的声音拉她回神:“册子借我拍个照发教授吧。”
***
一个平凡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养,最怜惜的就是钱和命。
史魏年逾四十,膘肥脸胖,消瘦的只剩钱包,不得不牺牲大把时间,开辆二手桑塔纳搞面的生意。
冬天阳光越好,走路出行的就越多,史魏生意不佳,简单扒过晚饭,便再次开车赚钱。
毕竟这晚上天气再好,总有怕夜路的人想搭这班车,尤其服装厂那群姑娘,他是熟面孔,彼此还都挺放心。
二月底的天变化多端,早上还热到脱袄,晚上便寒风冻人。史魏摇窗开暖气,迎出风口长声一个呵欠,心道自己来早了,厂里班还没下,应当先拉几单再来。
刚捏上钥匙,偏门晃来人影,史魏拿袖口猛擦起雾的玻璃。
那人长衣服长裤,右裤管松垮垮迎风招摇,像是姑娘的瘦骨架,奈何脸裹了层布,只能瞧点白生生的皮肤。
人影冲他而来,史魏挤眼端详。那人袖口裤腿长短不齐,像未经细裁的初级样衣,裹脸布也是胡乱扯的,边沿还掉着须线。
史魏挺奇怪,新中国成立快七十年,县城早摘了贫困帽,他还没见过谁裹破布上街。
那人越走越近,手比脸先贴上玻璃,敲了敲:“载人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
史魏没在服装厂见过他。据他所知,服装厂基层健硕结实,高层满脑肥肠,这种瘦成杆儿的身材,也只有门卫大爷可堪比,但这熨烫般平整的皮肤,很明显是个年轻人。
男人半露左脸,说话有些涩,像开口极少,连舌尖卷翘都控制不好:“到底,载不载?”
“载,载!”史魏摇窗,“您坐后头吧?后头暖气足些。”
gu903();男人扒拉车门,带一股寒气进车,史魏点油门:“以前没在这儿见过您,来找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