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什么红盖头。
小皮鞭径直穿过了新娘的身体。
原来,她也是个幻影。
雨滴把新娘的轮廓浸润得模糊,她是一个比男学生还要虚幻的存在。
迎亲的队伍走远了,鼓乐之声渐渐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下来,教室里的白炽灯神经质地跳动了一下,棠小野回过头,座位上哪里还有什么男学生的影子,只有粘稠的番茄汁洒了一地。
窗外的梧桐树下,微风轻拂,一人长身玉立。
他一直都在看着她,清润的眼底犹如沉着一块寒玉。
第三十九章
“你看到了吗?”棠小野半个身子爬出窗户,坐在窗框上,两条玉白小腿一摆一摆的,倾身望着树下的男子。
容榉点点头。
民国的男学生、古代丧葬迎亲二合一的队伍……
尽管幻境处处透着诡异,但棠小野从男学生和鬼新娘不同的虚幻程度,做出一个大胆的判断——
她看到了两个幻境!这个幻境最初的缔造者,是那个在教室里打翻红墨水的男学生。
根据校史,第三教学楼在民国时期轰炸中死伤无数,男学生大概也是那场轰炸中的亡者之一。
但他临死前,也撞了一次鬼。
他看到了鬼新娘迎亲队伍的景象。
异界的鬼怪预先感知到了危险,鬼新娘用她的方式提醒教室里的人快走。
但男学生并没有逃过炸弹的厄运,他死亡瞬间的意念留在了这间教室里。
苏雨晴无意间打开了他死亡回忆的幻境,看到了幻境中的幻境。
过于诡异离奇的画面给她带来了极大震撼,引发了她后续精神上的一系列错乱。
对于棠小野这一番分析,容榉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棠小野咬着指头,思考着另一件事:“新娘消失以后,我以为会像上次一样,又被带跑到水底下的幻境。谁知道这么快就结束,我什么都没做就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个幻境原本能量就不强,不足以将人困在其中。”容榉声音沉沉的,没有过多的波澜起伏:“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总是栽倒在同一个噩梦里?”
棠小野咬着嘴唇,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穿着嫁衣被沉塘的噩梦,频频光顾到她身上?
她第一次看到新娘沉塘的情节,好像要追溯到她与容榉第一次相遇的某个阴雨天。
那个从她手中逃跑的女鬼,就是这样死在宗祠前面。
这个男人,是不是暗地里对自己做了手脚?
“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容榉微微不悦皱起了眉:“你不会,是在怀疑我?”
棠小野也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吞吐迟疑,欲言又止。
“你不是无缘无故陷入噩梦中的。”容榉眼眸冷澈,语气霎时冷到了骨子里:“说吧,你到底这段时间见过谁,擅用了什么灵器,乱吃过什么东西,用了什么办法进入了别人的梦境。”
这,才是他在本次事件中最关心的。
棠小野垂下了眼眸,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段时间她见过的人嘛……她答应过弥生,不能把入梦汤的事情告诉别人。
既然答应过,就应该做到。
犹豫再三,她还是沉默。
容榉的脸色更暗沉了,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她这么包庇?
他望了她很久,冰冷的声线里隐隐藏着一丝怒气:“不愿说?那就罢了。”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不再回头看身后的女子。
***
黑暗的房间里,容榉没有开灯。
他背靠落地窗盘腿而坐,窗外满城灯火将他的身影晕染得孤独寂寞。
他微微垂着头,脑子里很多个声音交织成一片。
容榉承认,自己并不是无缘无故在这个时空与棠小野相遇。
他计划了一部分事情,他怀揣着不便告人的目的……
但他,也真真切切担忧着那个女人。
那个高傲自负、艺高人胆大的笨女人。
门外,他脑海里的笨女人敲了敲房门,见无应答,推门走了进来。
棠小野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他微微抬起了头,没有出声。
她“啪嗒”打开床头的台灯,暖黄色的光落在他长睫上,化作一片蝶翼般的阴影。
“菜头说你刚洗完澡,我趴在门外偷听了半天,都没听见吹风筒的声音。”她走到他身旁坐下,打开一条厚毛巾,“所以我猜你肯定满脑袋都湿漉漉的,你知道秋冬季节流感发病率有多高吗?”她直起身子作势要帮他擦干头发。“来,擦干了才不容易感冒。”
容榉不想让她碰,她不依不饶摁住他脑袋,不由分说地举起毛巾在他头上一顿搓揉。
容榉抢过毛巾:“行了,我自己来。”
棠小野望着他擦头发的模样,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又怎么了?”容榉不悦道。
棠小野从身后拿出吹风筒和梳子:“你转过去。”
“你……”
“快点嘛,转过去。”她晶亮亮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像是命令,又像是娇嗔,不容他有半丝拒绝。
容榉没好气地照做。
吹风筒的暖风从脑袋后呼呼袭来,她手里的小梳子一下一下很认真地帮他顺毛,从发根梳到发尾。
一梳梳到发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永谐连理,
……
容榉没来由地想到成亲前新娘梳妆的古老歌谣。
不知道,这个笨女人,这辈子会不会也有出嫁前揽镜梳妆的那么一天?
窗外灯火通明,玻璃映照着他流光璀璨的眼眸,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得有点远。
吹风筒的风声停了,棠小野小心翼翼将他一头长发拢在手心,软软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我知道你在生我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她说话时的气息若有若无抚过他耳廓,温暖得让人躁动。
“那个人,勉强也算是我同事吧。他冒着违反纪律的危险帮我,我也答应过他不会把事情告诉别人。”棠小野很少有这么低声下气的语气,“我能解释的,就是这么多了。”
她都主动示好到这个地步了……
“嗯。”身前男人浅浅应了一声。
“我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稍微、丁点、些许的消消气?”
“我不知道。”
“那就是还在生我气咯?”
棠小野扔下吹风机和梳子,“我这个人,在人间四十年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她说完,从背后伸手环住了他。
他的身躯微微一震。
“抱一抱,就不许再闹别扭了。”她看路边的妈妈都是这样子哄儿子的。
女孩柔软的怀抱,带着无法描述的馥郁香甜,瞬间笼罩住他所有思绪。
容榉莫名燥热起来,玉白的面容迅速飞上一抹绯红,他很想找一杯冰水一口气灌下去。
“我不生气了,你松手吧。”他声音低哑道。
“真的不生气了?”棠小野从他脑后探出小脑袋打量他脸色。
他抬眼撞见她灼然如星的眼眸,仿佛窗外夜色都映照在她眼底。
呼吸更急促了,他耳边安静得只剩下自己心跳。
棠小野终于松开了他,他努力平复下呼吸,走到桌边,抓起玻璃杯里的半杯冷茶仰首喝下。
咕噜,咕噜,喉结滚过。
放下杯子,他深呼了一口气,回头瞧见她坐在玻璃窗前冲着这边笑,她唇角弯弯的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那笑容怪好看的。
原来,她都是这么哄人的?
容榉心跳渐渐平静了一些,重新回想起刚才的画面,他心里鬼使神差地想:自己偶尔生她一次气,吓吓她,好像也不错?
第四十章
大概是昨晚她成功讨好了容榉,今天一大早她提出一起去一趟医院时,容榉并没有拒绝。
苏父坐在医院楼外的长椅上,一直等着棠小野给他一个所谓的交代。
土地神工作原则中有一条:不能暴露自己身份的存在,不轻易向凡人宣扬迷信。
所以,棠小野并不愿意将第三教学楼发生过的细节告诉苏父。
“雨晴这孩子,的确看到了一些不同于往常的场面,才会像这样,一时间缓不过来。”她尽可能从医学的角度向苏父解释:“精神刺激引起她强烈的情绪反应,再加上她自身的一些暗示,导致她在躯体动作方面出现了现在的症状。只要继续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她慢慢会好起来的。”
类似的话,苏父已经从医生嘴里听过几十遍了,他并不相信棠小野的解释:“你的意思,是我疑神疑鬼?”
“那你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
“我想知道是哪里的妖魔鬼怪缠在我女儿身上,我要当着面看你们驱魔!”
“贵千金身上并没有附着妖魔。”而且严格意义上,她只不过看到了一场幻境,灵体的衣角都没摸着,连基本的撞鬼都不算。
苏父报这胳膊,冷冷的眼神望着她:“你撒谎。”
棠小野头疼不已,按照从前,她是不屑于和人类计较的。
但面前的人,毕竟是此次信封的金主。
“你如果不给雨晴驱魔,我就写信投诉你!”苏父再一次严厉了语气。
得,金主升级为金主爸爸。
她耐着性子还想解释,容榉轻轻将她拉到一边。
“我来对付他。”他垂眸说道。
棠小野抬眼,狐疑地望着他,压低声音道:“这个人不太讲道理,你确定要和他交涉?”
他唇边浅浅一笑,眸中从容平静,“放心吧,在外面等我。”
棠小野思考了一下,“虽说眼见为实,但你不会是想拉着他亲自去体验一把那个幻境?别别别,那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心脏不一定承受得住……”
“不是的。”
“你莫非想跳大神假装驱魔?”
“你小脑瓜子里想什么呢?”容榉哭笑不得,语气轻柔道:“别担心了,在外头等着我就好。”
他浅笑着,投给她沉静如水的目光。
棠小野发现自己很吃他这一套,他不用说太多话,静静望着她,就能将她说服。
这叫什么来着?
***
棠小野离开后,容榉走到苏父身前。
“如果你跟那个小姑娘都是同一副说辞,就不必开口了。”苏父并没有打算给他好脸色。
容榉收起了在棠小野面前温柔的神色,眼底冰冷岑寂,“她为了调查这件事,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
“所以呢,我要给她点赞胸口贴个大红花吗?她努力是她的事,我不满意是我的事!”苏父丝毫不友善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卖保险的推销员也很努力,但有几个人会真的买?”
“卖保险?卖保险怎么了。”容榉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低贱啊!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无能本身就是一种低贱。”苏父明显摆出了一副老板训下属的架势:“那个无能的丫头片子,只会浪费人时间,她和卖保险的一样低贱。”
容榉这次没再说话了,平静的眼眸底下隐隐蕴着一丝怒气,像薄冰冰层底下暗涌的熔岩。
他本来只想简单嘱咐对方“相信科学、珍惜生命”,看来对方是不会听了。
苏父话语里满满都是嘲讽的语气:“怎么,嫌我说话难听?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容榉这一次,不怒反笑。
一阵冷风吹起他身后的长发,墨色的发丝肆意飞扬。他独立风中,信手一拈,一张白纸出现在指尖。
“这个,给你。”他将那张纸递到苏父面前。
救救我孩子。东明山精神病院,610室,苏雨晴。
——纸上只有这么一句话内容。
“这不是……”苏父望着自己的笔迹,感觉信纸异常熟悉。
这封信,不是明明烧成灰了吗?
怎么又好端端出现在这个年轻男人手里?
苏父伸手正要接过,白纸在触碰到他指头的一瞬间,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似乎被烫到了,苏父急急缩回了手。他望着那张纸打着旋儿飘落地上烧为灰烬,脸上神色一变:“你在玩什么把戏?”
“你既然不相信神灵的指示,那神灵,从此以后也没必要倾听你的请求。”容榉面色淡淡,清冷的眸中闪烁微光。
苏父疑惑地望着他。
容榉转过身,又一阵北风将他的长发和风衣吹起,风中的背影异常清高傲然。
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那位发愣的老人道:“你顺风顺水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开始考虑多买几个保险了。”
苏父以为他在诅咒自己,骂骂咧咧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气急败坏的声音被湖边的寒鸦声盖过、消散在风中。
***
“解决了?”棠小野追着容榉问:“怎么解决的?他接受我们的解释吗?不接受的话,这次忙活我可连一毛钱都收不到。”
容榉停下脚步,垂眸望她道:“你活都干了,哪有不收钱的道理?”这个小财奴,大概不知道神明霸道起来,也有从银行里强行扣款的本事吧。
“真的?”棠小野面上果然露出喜色,“马上就圣诞节了,我有钱了,第一个请你吃大餐。”
“哦?”容榉微微上扬的语调里有着浓厚的兴趣。
“不对,这件事还不算完。”棠小野笑意褪去,深锁着眉头道:“我还没找到那个男学生意念依附的物品,必须把那件物品从人间清除掉,不然下一次谁又在教室里打翻个红颜料怎么办?”
虽说苏父那边交代完了,但这个隐患依然存在。
身为一个有责任心有事业心的土地神,她必须对此事一管到底。
棠小野眼底闪烁着坚定明亮的光。
“我陪你去找。”他点点头,含笑望着身前女子,心想她认真起来的模样真好看。
***
第三教学楼民国期间历经了一次轰炸后,几乎被夷为平地。
后来的建筑是在轰炸后的废墟重建起来的,教室里桌椅屏幕,都是这个世纪才配备的物品。
男学生的意念如果真的依附在某样物品上,那这件物品至少得有□□十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