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小野没料到他态度如此坚决,“你从来可都不会拒绝我的。”男人,你变了。
容榉其实的确有必须离开一趟的理由。
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棠小野,转身对王菜头道:“你跟着姑娘,但凡姑娘有需要的地方,你听她差遣就是。”
***
青莲书院后山,山泉水泠泠淙淙从山石上流下,小湖边几朵残荷寂寥萧瑟,茂密清幽的枝叶掩映着一座白墙黛瓦的小楼。
老河神的法术消失了,守在后山小径两端的童子又变成了从前双髻垂鬓的模样。
一道颀长身影由远及近走来,山门童子恭敬地朝那人鞠了一躬。
北风吹动枝上的树叶,几片绿叶打着旋徐徐飘落在来人肩上,他微微侧首,抬手轻轻一拂,叶儿顺着他指尖落下,童子抬头看见他回首时线条清俊的侧颜。
这位,就是接替秋老头执掌沅江的新河神。
他的名字叫容榉。
小楼中一切物品都撤走了,空空如也的房间等着新主人的添置。
十几个童子收到今日新河神会来的消息,早已在此恭候他多时。
容榉劲直走过他们,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信手一挥,几十个五颜六色漂浮盘旋的信封出现在空气中。
他长睫阖动,薄唇轻抿,望着身前信封略一思忖,抬起手,白皙纤长的手指在众信封间一一划过。
信封消失了,它们将被分发到不同人的手中。
一排童子看得目瞪口呆,新河神这三下五除二的,玩水果忍者呢?
对比起秋老头伏案作业的方式,这位新河神好像有点厉害……
一名红衣小童主动上前请示:“容榉大人,您打算何时住过来?”
“不急。”容榉神色清浅,语气淡淡:“近期我在别处另有安置。”
红衣童子捉摸不透新主人的意见,又请示道:“那季度评定会……”
“先延期。”容榉还不打算直接和沅江流域所有神仙门碰面。
会吓坏她的。
他要找个合适机会,向她徐徐道来。
“那这个季度的考核,如何是好?”红衣童子忧色重重。
“让大家把工作情况写成书面报告,到时候你们收上来。”
“好。”红衣童子应了一声,正要领命退下。
容榉叫住了那名童子,“你从前,是河神府上的近侍?”
红衣童子回身,答道:“正是。”说完微微一笑,俊朗风流。
容榉垂眸望着身前这位陌生的面孔:“你与我从前一位旧人很像。”
他在古代时候,身边有一个报恩的役鬼,也常常穿着一身红衣,颇为招摇。
红衣童子闻言,心中暗喜,正想说什么,容榉又开口了:“以后你就叫大莲。”省得他又要记新名字。
说完,容榉起身离开了河神府。
红衣童子在容榉身后欲哭无泪,什么大莲不大莲的,他可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
从前秋老头觉得童子们名字难记,按甲乙丙丁、春夏秋冬给他们一一取了名。
这名红衣童子原叫小甲,相比起“大莲”,他更喜欢原名。
另一个白衣童子上前安慰他,名字什么都是虚的,“想不想听我给你唱首《探清水河》?”
红衣童子更幽怨了。
***
城市大学。
林荫道两边下课的学生三五成群,有说有笑。
菜头跟在棠小野身后,对着迎面走来的青春靓丽的女孩子,看迷了眼。
棠小野站在偌大校园里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随机个找了一个男生问第三教学楼怎么走。
那男生本来打算去打篮球,奈何问路的小姑娘生得明眸皓齿、春光明媚,他忍不住发扬了一把乐于助人的雷锋精神,亲自将棠小野带到了第三教学楼门口。
在棠小野看来,这栋教学楼平平无奇。
入门可见一个玻璃柜的老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一张张影像上面了大学建校以来的风云时刻。
走廊一端是教室,一端是花圃,这个时间没有人在上课,教室里只有三两个自习的学生。
苏雨晴晕倒的那个教室拉着窗帘黑着灯,一排排座椅中空无一人。
棠小野在教室并没有发现蹊跷,索性离开大楼,环绕教学楼外围走了一圈。
一切如常,除了教学楼后头一座被栅栏围起来的小山包有几分旧坟场特有的气息之外,她所途径之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校园。
那座小山包据说是多年前的乱葬岗。
那时候经济不发达,城大附近一家医院治不好的病人,病人家属没钱,只能用草席将尸体一卷,就扔到学校的小山包里头。
后来校方几次想在上头施工,因为各种原因作罢。
小山包上树木繁茂、杂草丛生,山下牌子写明了“有蛇勿入”。
棠小野看了几眼小山包,并没有发现鬼魂飘荡的痕迹,最后决定去查一查校史。
校史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能查阅的,于是她电话里让苏父联系了学校领导。
很快,校方工作人员将她带到了图书馆底下的档案室。
菜头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像个怪蜀黍一样,望着身边经过的年轻女学生。
棠小野吹开档案盒上那层薄薄的灰,一页页专心查阅起来。
这座大学建校超过一百年,人命关天的事情也发生过不少。
在民国时期,此地遭受过敌军轰炸,很多人在那场轰炸中遇难,有的埋在小山包,有的不知所踪。
这么多年来,警察也进过校园不少次,每隔几年都有学生为情所困或压力太大自杀,给学弟学妹们留下了不少半真半假的校园传说,比如说情人湖女鬼、半夜哭啼的歪脖子树。
乱葬岗性质的小山包、民国时期的轰炸、多年来断断续续的自杀……
棠小野斜倚着书架,脑海努力搜索和苏雨晴疯癫有关的线索。
她习惯性回头想询问容榉意见,却发现只有一个小老头子留在她身边。
他竟然坐在书架下睡着了……
这个菜头,说好的过来帮忙,全程只知道看女生和打瞌睡。
哎,明明就没有鬼,偏偏苏父就想查出一个有鬼的结论,她该如何查起是好?
强行迷信,最为致命。
棠小野把档案重新放回架子上,心里忽然萌生一个想法:如果能够亲眼看一看苏雨晴昏迷之前的经历就好了,总比现在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查的强。
她没有叫醒菜头,悄悄离开了档案室。
图书馆附近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棠小野正准备进去买只可乐,眼角却发现店外长凳上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年轻的男子一袭黑衣,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捧着一只玻璃瓶,一脸乖巧地叼着吸管喝酸奶。
棠小野回忆了一下,认出了他,走近唤了一声:“弥生?”
年轻男子抬起头,一滴奶顺着嘴角流了出来,立刻他粉色小舌头舔掉——一个大男人做这种动作,竟然无端端有几分可爱。
“棠小野?”
“你记得我?”
“记得记得,”弥生站起身腼腆笑了,“你可是沅江流域连续3年绩效优等的明星神仙,我怎么能不记得。”
棠小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是当时她胡诌的一个名号。
盛名之下,纯属自夸。
弥生说,文科楼有个老教授今晚会因心脏病离世,他特地提前蹲守在此等待执行任务。
棠小野见他主动和自己聊起工作,也打开了话匣子。
说来也奇怪,她对弥生印象出奇的好,好像两人很久以前就认识过一样。
夕阳下,两人一人一瓶酸奶,对着大学林荫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互吐苦水。
弥生说冥府削砍经费,今年的奖金只有往年一半。
棠小野说她这段时间换了新上司,福利奖金什么的,都还是个未知数。
自己难得接到一个酬金丰厚的信封,偏偏现在半点线索都查不到。
“也许,我这回可以帮你?”弥生忽然从口袋摸出一个玻璃小药瓶,里面不知装了什么黑色的液体。
“这是入梦汤,孟婆私下调制的新配方。”他解释道。
棠小野眸中浮起疑惑:“孟婆不是只负责熬汤吗?”
“这几年冥府业务发展得很快,老手艺已经跟随不上市场需求了。前几年还有人为了‘孟婆汤到底应该咸还是甜’发起了匿名投票。孟婆一气之下推出了酸辣、酸甜、咸香多种口味,没事的时候还搞搞科研课题什么的。”
这瓶入梦汤算是孟婆科研工作的副产品。
入梦汤可以让人窥探别人所经历过的梦境,大概和电视上的录制回放功能差不多。
弥生将小玻璃瓶塞进棠小野手里:“希望能够帮上你忙。”
棠小野一瞬间被他的慷慨大方感动了。
“要不,作为报答,我再请你喝一瓶酸奶?”她提议道。
一瓶酸奶换一瓶冥府独门配方入梦汤,好像弥生有点亏。
“要不,一箱也行。”棠小野补充道。
弥生摇摇头笑了,唇角边笑意明净:“不必不必,兄弟单位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只不过……还请姑娘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入梦汤是我给你的。”
棠小野点头,爽快答应了他。
她心里明白,这毕竟是冥府的独家科研成果,有一定的保密性。要是被人举报泄密,弥生可就麻烦了。
“哦,对了!”弥生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你先前和我打听过一个叫‘容榉’的人,还记得吗?”
棠小野一下被他吊起了胃口:“怎么,查到了?”
弥生摇头,“有一次去上面单位,我偷偷查了近两千年的档案,并没有发现一个叫‘容榉’的人。”
棠小野托着下巴,心想莫非容榉用的是假名?
“反正,你带着这么个人在身边,一切要多加提防。”弥生语气谆谆道。
第三十七章
弥生的那番话并没有让棠小野起疑心。
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心里早已经把容榉当成了自己人。
冥府的档案查不到又如何,就算这家伙是个利用时空BUG穿越过来的偷渡者又如何?
她也愿意罩着他。
棠小野晚上回到家,屋里黑漆漆的,菜头在图书馆睡得酣畅满足,一进门主动跑进厨房做饭去了。
她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容榉并不在家。
一直到她睡前,都没等到容榉回来。
根据菜头的口供,公子回来得晚、出去得早,刚好和棠小野时间完美错开。
棠小野心里纳闷,容榉从前并没有擅自早出晚归不报备的前科,这两天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他要寻找的目标出现了?
一个十指不沾的公子哥,人生地不熟的,在外头会不会被人欺负?
棠小野越想越担心,心烦意乱之间,就连一贯随身携带的小皮鞭也找不到踪影……
“菜头,你今天别跟着我了,去找你家公子。”
“可是……”
“别废话了,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你赶紧联系他。”
“那你呢?”
“你担心我?笑话,姑奶奶斩妖除魔的时候,你家公子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屁孩呢。”棠小野终于从客厅沙发上找到了自己的小皮鞭,她掂了掂手感,颇为自负地瞥了他一眼:“我去东明山,你去找容榉,就这么定了。”
***
精神病院的玻璃病房里,苏雨晴又发病了。
她拿着一块暗红色的抹布往自己头上盖,咿咿呀呀笑着说自己是新娘子。
护士想取走抹布,苏雨晴立刻翻脸,像头凶兽对着旁人又抓又咬。
医生只好给她上镇静剂。
棠小野走进来时,苏雨晴在药力作用下,已经重新躺下了。
医生护士离开后,棠小野拉上窗帘,病房里光线顿时暗下来。
她坐近病床,轻轻挽起一条红线。
红线两头分别缠在她和苏雨晴的无名指上。
一切安置妥当,棠小野拔开小玻璃瓶的木塞,一口气将黑色液体喝了下去。
辛辣苦涩的味道布满舌尖,随后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她眼皮一沉,靠着椅子睡了过去。
***
天气阴沉沉的,空气凝重得没有一丝风。
乌云像一团团吸饱了墨水的宣纸,晦暗而沉重地压在天边,好像随时都可能下起大雨。
下课铃响起,周围同学陆续收拾课本起身离开了教室。
苏雨晴看着窗外的天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这双香奈儿秋季新款。
娇贵的肉桂色小羊皮,一淋雨就全报废了。
她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离开教室,而是给司机何伯发了个“速来三教接我”的微信,靠在窗边玩起了手机。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苏雨晴一个人。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偏偏没有一滴雨落下,空气莫名凝重逼仄。
苏雨晴久等不来自己的司机,百无聊赖地窝在座位上涂起了指甲油。
烈焰蓝金的正红色指甲油,在指甲盖上凝固成猩红。
一不留神,玻璃瓶被她胳膊碰到地上,落地“叮”的一声脆响。
红色的指甲油从瓶口淌出,顺着教室阶梯蜿蜒流下。
苏雨晴弯下腰欲捡,却发现红色指甲油蜿蜒的尽头,出现了一双黑色的老式皮鞋。
她记得刚才明明人都走光了,这鬼天气,谁又会跑进来?
从课桌下捡起指甲油瓶起身,她看清楚了前面几排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背对着自己,低头看着书。
男子梳着很复古的大背头,身上青蓝色的西装很像师兄们拍毕业照时租来的民国学生装。
仿佛是察觉到背后有人在看自己,男子忽然回过了头,和苏雨晴视线相撞。
教室的白炽灯反射着男子鼻梁上老式厚眼镜片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对方唇色异常苍白,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城大建校已久,校园很多地方都流传着一些或真或假的恐怖传说。
苏雨晴从前是不信鬼神的,此刻莫名感到害怕起来。
男子又转过头去,专心低头看他手中的课本。
苏雨晴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她抓起书包,朝教室后门走去。
门外就是走廊,就在她手碰到门把的一瞬间,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