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身穿武者装束,名叫李念,是李青的次子,赵悯生名义上的小舅舅,说是舅舅,但他是李青到了老年才得的小儿子,算起来如今也才不过二十一,比谢渊还小着两岁呢。
还不等赵悯生反应过味儿来,就听见那正殿之内,又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
混小子,给我滚出门去!从此以后,李府里不添你的碗筷!
李青这话说的过分,太伤人心,他那小舅舅也是个倔脾气。
原本还只想到后院去清醒一下的李念,听了李青这句骂,回头对着那正殿瞧了一眼,转过身,径直就冲着大门口去了,瞧那架势颇有一种要离家出走,再不登门的感觉。
赵悯生瞧着势头不对,赶紧迈了两步将人拉住,也没时间细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顺情说好话的安抚了人几句,悄悄的让人先去后院的雪亭里等着他。
将军且慢点走,大将军他人老了,说话难免不入耳,你别和他置气,且先到后院的雪亭了等我片刻,我进去陪他说会儿话,很快就出来。
殿下有所不知罢了,就依殿下所言吧。
那李念刚听了他这话,急切的想要辩解一二,可后来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就只剩下叹息了,不过好在这人终归是让他劝回来了。
赵悯生点了点头,照着人的后背拍了两下,拎着酒坛子,就往正厅走。
谁知正当他走到门口,刚一推门,便又有一个茶盏被人丢了出来,撞在他脚边的那条门槛上,登时便摔了个粉身碎骨。
我不是叫你滚,你又回来做什么!
李青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案前头,一听有人推门,还以为是李念又折回来了,想也没想就从手边抓了个东西丢过去,后来又听着身后没声,回头去看时,才发觉是赵悯生过来了。
哦,原是殿下来了,请进吧。
欸。
赵悯生答应了一声后,拎着酒坛便往屋里走,眼前的这个人,比起他记忆之中苍老了许多,不过看上来身体尚算硬朗,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面对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外公,赵悯生这心里不由的就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李青大手一挥,拎过了赵悯生带来的那坛子酒,又招呼他在上桌坐下。
那一桌子的鱼肉,有的还尚冒着热气,有的做的早,如今看上去就已经有些凉了。李青是个只知道带兵打仗的粗人,夫人又在生下李念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所以自长子李亦落了罪后,这李府里的大小事宜就都是李念在操办忙活。
如今就连李念都被他给气走了,这一大桌子的菜,没人再替他操办,就连这菜冷了,也没人提醒他热。
不过李将军倒是不太在意这些,他是常年征战沙场之人,向来用不着什么锦衣玉食,只要有口吃食,饿不死就成。
更别说这一桌子酒菜,是李念听说四皇子要来,特意大清早便起来置办的,味道好得很,如今也只是稍稍凉了些。
李青将那酒坛子上的黄泥扣开,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后,又将赵悯生的杯子也给拿了过来,可还不等倒,就忽然想起了赵悯生如今身上有伤,喝不得酒,随即添了杯茶给他。
他在朝中没什么耳目,更没什么人脉,就是昨日里赵悯生烫着了这事,还是李念先有了消息告诉他的。
听说殿下昨日烫着了,如今可好些了?
且不说赵悯生烫的轻重如何,光是这时间上,从他烫了到现在也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就算许献是华佗转世,扁鹊再临,能做到这种程度所用的大概也只能称其为妖法了。
虽说如今就有所好转,是必然不可能的事,但赵悯生还是接着人的话茬,继续往下说了一句。
好些了,不过是小伤,大将军不必挂念。
李青闻言点了点头,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糖醋排骨到赵悯生的碗里,这老将军虽然平日里寡言少语,却到底还是记挂着自家孩子。即便这几年与赵悯生相聚甚少,也还是将他爱吃爱用的,都记挂在了心上。
对于陛下让谢渊给殿下做老师这事殿下以为如何?
李青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而后才有些吞吐的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赵悯生拿起筷子,在碗中的那块排骨上戳了两下,思绪不由而然的就飘回了上一世,上一世谢渊在身死之前,也曾给他夹过一块糖醋排骨,只是可惜他没能夹起来场上一口。
悯生以为是件好事。
赵悯生虽然这么说着,可想也知道,李青的心里可不会这么认为。谢渊是个宦官,如今正得圣宠,朝中不乏有人把他归为奸宦一流,要说李青心之中对于人没有偏见,赵悯生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果不其然,赵悯生这话才一落地,李大将军便两个鼻孔一出气,冷哼了一声。
好事?自古至今历朝历代,我就没见过让一个太监给皇子做老师的。
赵悯生听了人的这番话,微微垂了眼眸,并没有着急张口为人说话,只是默默的饮了口茶。
这么些年,他这座下究竟埋了多少白骨,满朝文武皆有耳闻,如今他谢督公的名号,更是已经到了让人闻风丧胆地步。依附皇权,残害忠良,这样的人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傀儡而已,他能教你什么东西!
李将军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赵悯生也知道,朝中对谢渊保持着如此态度的人不少,少的只是像李青这般的好胆量,不论对什么都能直言不讳。
谢渊这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上,多有不易,宦官的身份使他若想有所报复,就只能依附皇权,为此他也受了朝中不少诟病。
可无论怎样,赵悯生知道,谢渊从来就不是个奸宦,如若他真的像众人所说的那般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也能够狠得下心去残害忠良的话,那么上一世也就断不会落的那样一个下场。
他是真的有才能,有抱负之人。
赵悯生如此想着,夹起那块有些冷了的排骨,放进了嘴里,从前这股酸甜可口的味道,总能让他想起自己儿时的时光,而如今却总能让他想起谢渊来。
谢渊不是个奸宦,他的才华日后大将军一定会看得到。而朝堂上的那些人,所言也大多未必属实,当年李亦舅舅的事,不就是如此。
李将军刚挑了一口青瓜丝放进嘴里,听见赵悯生说起这事,只嚼了一下,便蓦然愣住了。
我信李家,也信谢渊。
李青听了赵悯生这话,沉默了许久,而后才又重新咀嚼起来,淡淡的说了一句。
随你吧。
李亦与舒妃的事,是李青这一生的心结,每每想到,都不免心寒。
在塞外的沙场上,他李青一把长刀能保的住大楚万里河山,可到了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他不光保不了自己的儿女子孙,如今连这李家也快要被他守丢了。
李青抬头瞧了瞧外面,如纸白的天,长叹了口气。
他这一生,何其可悲啊!
罢了,我也累了,你回吧。
一顿饭吃到最后,虽算不上不欢而散吧,但赵悯生也能看出来,他方才的一番话,将李青的伤心事勾起来了。
gu903();不过朝中之事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若是他想要在这朝中,掀起一些风浪,李家可以说是他最殷实的靠山,陛下如今已经对李家心存龃龉,章家不断势大,如若李青始终不肯面对现实,对谢渊执意抵触的话,那么之后他的拳脚施展起来,怕也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