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基本已定,但在角落处又残存生机。靳岄思忖片刻,落下白子。黑子吃掉白子一片地,被困的白子却因此开辟出新路。
谢元至最近如何?仁正帝忽然问。
靳岄回京的第二日便去拜见了老师,还把纪春明带了过去。纪春明不是谢元至的学生,但十分景仰谢元至,在老人面前磕磕巴巴话都说不利索,逗得谢元至夫妻乐不可支。
得知谢元至身体康健,仁正帝十分感慨。谢元至是他恩师,虽关系不佳但彼此也常常惦念,如今看两人情况,是年纪尚轻的他劳损更多。
你第一次入宫见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仁正帝又问。
靳岄永远牢牢记住那一日。母亲与他从封狐城被召回,次日便带他入宫见太后。太后所在的慈宣殿巍峨庄严,从未见过这等建筑与宫人气派的靳岄紧张得死死抓住母亲的手,走得磕磕绊绊,一声不敢出。
慈宣殿中除了太后还有一位黄袍中年人,仪态高贵威严,喊母亲的时候说的是八妹。母亲牵他来到那黄袍人面前,教他喊皇上万岁,把他小手交到中年人手中。一番稀里糊涂的见礼后,靳岄得了赏赐。他对那些金银珠宝没有兴趣,笔墨纸砚更是让他心烦,呆坐母亲怀中昏昏欲睡。好在后来有几位哥哥姐姐进来,牵着他到屋外花园去玩儿了。
靳岄毕竟年幼,在封狐城里也常跟不认识的哥哥姐姐一块儿玩耍,当时看见众人态度亲热快乐,便高高兴兴跟着一起去。他们在宫苑里扑蝶爬树,在石头小桥上跑来跑去惹得宫娥太监又急又怕。玩到半途,外头走来几个年长一些的皇子。
为首那位见到靳岄这个生面孔,立刻大步走来捏他脸:哪来这粉雕玉琢的孩子?我怎从未见过?
得知他是靳岄,那皇子愈发笑得高兴:我是你三表哥,你叫我哥哥吧。
靳岄不明就里,喊了句哥哥。岑融当即笑了,十分快乐的样子。
等岑融离开,杨公公找来,得知靳岄竟喊他哥哥,冷汗直冒:万万使不得!
教训一顿后,靳岄被杨执园带到旁边吃果子点心,扭头看见有个与岑融身量差不多的少年人站在一旁的树下。那树郁郁葱葱,却又不似寻常大树,花苞层层叠叠,尖端出透出一点儿欲盖弥彰的火红。少年从树叶上抓起一只蝴蝶,松手让它飞走了。
你是谁?靳岄问。
我是岑煅。那少年说,别跟我说话,你会惹麻烦。
靳岄便不敢讲话了。他手里的小托盘上还有两颗乳酪狮子糖,怯怯递给岑煅。岑煅左右看看,才敢拿起一颗吃下。
靳岄闭着嘴巴看他拿小铲子给那树松土,心道这人是宫中花匠么?等岑煅收拾好了,也不跟靳岄打招呼,扭头便走。走到一半,他又转头小步跑回来,小声道:这树现在不好看,春天才漂亮。岑煅说,早春有雪,它会开花,你记得来瞧瞧。
如今花树已经消失,靳岄还记得当时的一片焦土。现在连焦土也没了痕迹,只有他记忆里还留着那株茶树磅礴的模样。茶树很高,根系深埋,要在这不适合的气候土地里扎根、开花,何其辛苦。不开花时平平无奇,不声不响,开花时满树花盏,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烈烈焰红,锦蕊朱花,芳华灼灼。
仁正帝忽然道:以前这儿有一株茶树,你还记得吧?
靳岄点头。仁正帝便告诉他,茶树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婆所种。
这一日仁正帝尤为多话,说的尽是旧事。他的回忆、靳岄的回忆,甚至说到某年中秋灯会,靳岄被岑融用鬼面具吓得大哭,圣人狠狠责骂岑融一顿,仁正帝则抱起靳岄,同他一起看梁京城夜空中无数升高的天灯。
细细碎碎,都是过往。
靳岄便知道,仁正帝见他不是为了道歉,更无意为靳明照平反。老人不过是和故人之子见一面,拾捡一些自己的回忆罢了。
临别时,仁正帝与他一同走下小亭子,忽然说:子望,让我看看你的手。
靳岄伸出手臂,仁正帝捋起他衣袖,见到左臂上的奴隶标记。老人目光闪动,良久才说:你受苦了。
靳岄忍不住问:圣上,与我相比,我爹爹、娘娘与姐姐,还有靳家之人,所受冤屈更大。您真的相信爹爹会畏战弃城逃跑么?
仁正帝看着宫苑中花草林木,问他:子望,你觉得这宫苑如此精致华美,靠的是什么?
靳岄闭嘴不答。
靠的是,花有花的去处,树有树的位置。流水小山,皆有安排。仁正帝平静道,各事各物,各有其所,相互掣肘,方得平衡。
靳岄仍不出声,只望着他。仁正帝没有直视靳岄的眼睛,继续道:为君之道,最难的也正是衡字。只要守得住衡,便有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若因私欲、私念,失了分寸破了平衡子望,我知道你是聪明人。
仁正帝将一杯茶缓缓泼在亭下,面朝西北方向,久久不语。
随杨公公一路行到宫门,岑融一直在那儿等着。他问仁正帝与靳岄说了什么,靳岄想了想,回答:让我提醒你,做事不要太过火,也不要心急。如今这个局面,官家自有分寸。
岑融随他上车:我做了什么过火之事?
靳岄:定山堰。
岑融闭嘴了。
靳岄:官家想从梁安崇手里夺权,但梁安崇根系深埋,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盛可亮已经下台,官家趁此机会在刑部安置了纪春明,他心里是赞赏你的,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可你紧接着想扳倒工部尚书,实在太急切了。
岑融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些委屈。
靳岄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着急。但着急也无济于事。官家如今心疼岑煅,是因为总把岑煅和先太子联系在一起。
岑融叹了一声:行了,知道了。
车内陷入沉默。靳岄其实还有未说出口的话。仁正帝对他强调衡的作用,实际也是说明自己为何不能彻查靳明照之死。靳明照之死关系着梁安崇与西北军务,一旦开查,西北军必定动荡不安。此时金羌大军虎视眈眈,实在不是最佳时机。
靳岄明白他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可明白归明白,靳岄根本无法原谅。今日一面只不过是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仁正帝根本无意为父亲与靳家平反。
此时忽然听见岑融开口:幸好你在我身边。我许多苦衷与焦灼,不可对他人语,只能说给你听。
靳岄不声不响。岑融握住他的手:你会帮我的,是么?岑煅有梁安崇,我只有你了,靳岄。我以后会多多听你的话。
靳岄:你说到要做到。
岑融笑道:当然。若有违约,任君处置。他又说笑了几句,脸色慢慢沉下来:今日中元,算一算时间,五弟也该启程了。
车子抵达靳岄府宅,岑融先行下车,想了想说道:我陪你去祭扫。
靳岄没有拒绝。他如今在梁京仍然需要依靠岑融,这一点儿示好的心意,他是要接受的。
靳明照的衣冠冢前满是祭扫之物,梁京百姓络绎不绝。靳岄远望衣冠冢,茫然与悲切中想到此日是先人孤魂暂归人间之时。不知父亲的魂灵,是徘徊在梁京,还是徘徊在封狐城外的白雀关?
他没有想到的是,同样的一个问题,此时此刻也正萦绕在贺兰砜心头。
牵着飞霄的贺兰砜在封狐城城门外等候来接自己的岑煅和宁元成。他看见城外有无数百姓焚烧纸钱,朝着白雀关方向下跪叩拜,一问才知,今日是汉人的中元节,这些都是来祭拜战亡士兵的人。
gu903();可有祭拜忠昭将军的地方?贺兰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