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我是我,你是你。我有可能会害你,你也有可能会害我。”赤苍的话七分绝情三分落寞,却是那样的坚决。
他说的是真心话,墨九知道。
但是对她而言,他不仅仅是再生父母,还是真正教会她在这个世间生存技能的人。纵然那些药苦到骨髓,纵然那些痛令人生不如死,她依然对他心存感恩。
“不会,我永远不会害师父。”
她不相信这么多年的相依为伴,师父对她没有半点慈爱之心。她更不相信自己这一世仅存的温暖,最后都是自己的错觉。
赤苍朝她招手。
她听话地走过去。
“你自小被我用毒药养大,你可知为何?”他问。
她心下悲凉,面上却是带笑,“我知道师父是希望我身体健康百毒不侵。”
“非也。”赤苍的神色中有一丝不忍,“我用毒养大你,与有些神医养药人一般无二。我养你自然是有用,并不是希望你百毒不侵。”
早就猜到的事实,亲耳听到还是让人难过。她脸上笑着,心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般凄然无依。
“阿九说过,这条命是师父救的,师父让我做什么都行。”
“好。你过来。”赤苍让她再走近,她看到他的手中握有一把匕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银碗。“养药多年,为师今日要试试药效。”
她捋起袖子,“师父,您试吧。”
细白的手臂,在寒风中一寸寸冰凉,一如她的心。
匕首很利,划破她的皮肤时都感觉不到痛。然而她的心很痛,痛到缩成一团。漫无边际的疼痛之中,她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那只银碗里。
血是那么的红,红到刺目。
“师父,是谁病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赤苍的声音很冷。
她挤出笑,“那我不问就是。”
缩成一团的心颤抖着,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痛哭。这血也不是血,而是她的心上流出来的泪。曾经她以为的温暖,原来不过是错觉。
或许从始至终,师父从未将她当过一个人看。
她是药人,如果世间千万味草药一样。师父养她,不过是在种植药材。她这味药和那些药相比,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会说话会动。
即使这样,那些她曾经以为的温暖确实温暖过她,她还是不想忘记。
血流得不慢,银碗在一刻钟左右盛满。
“师父,这些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点?”她问着,仿佛这流的不是她的血,而是她在外面打的酒。
赤苍转身就走,风中只传来一句让她赶紧离开,不许跟着的警告。没有关心,甚至连一句让她尽快处理伤口的客套话都没有。
师父一直是这样,那些痛不欲生的夜里,他关心的只是她是不是还活着。至于她是不是痛苦,是不是难受,他从来没有过问。
她按住伤口,快速出了成府。
空荡荡的街巷,她像一个游魂。比起心里的痛,手腕上的痛,更多的是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期盼。
这世间是如此的冰冷,冷到她宁愿自己冻死在多年前的冰天雪地中。视线朦胧之中,她看到有人朝这边疾行而来。
“你怎么在这里?”来人问道。
她眨了眨眼,有泪水从眼眶滑落。“我也不知道,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荣直闻到淡淡的血腥气,看向她捂着手,“你受伤了?”
她摇头,“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手磕到尖尖的石头上,划了一道口子。”
“我看看。”他伸手。
她躲开,“一点小伤,没事。”
他抿着唇,看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就算是易过容也难掩那面如死灰的表情。还有浑身散发出来的绝望,以及心灰意冷的消沉。
“出了什么事?”
“我说了,我只是迷路了。”
迷路?
荣直垂眸。
她望向远方,那里依旧是万家灯火。“我曾以为那些灯火之中,一定有一盏灯是为我而留。然而我今天才知道,纵然世间千家万户,却没有一处是我的归宿。更可悲的是,我甚至回不到我的来处。”
她一个异世孤魂,回不去,归不得。
漫天的悲凉,像这夜风一样铺天盖地。她仰望着黑沉沉的夜幕,竟不知自己活了两世是为什么。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心中有恨。”
支持着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无非有两种,一种是爱,一种是恨。如果没有爱,有恨也是好的。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爱恨全无。
“你觉得好无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荣真看着她,认真道:“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归隐田园,那就是你的追求。”
“是啊,那是我的追求。可是那个我想一起归隐田园的人…”
“如果我…”
“你不可以。”她打断他的话。
第34章上面有人
他不可以。
因为他和她不是一路人,她深知一个愿意舍弃名声和男人尊严的男人,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抱负。
“为什么?”他问,声音淡到几乎不可闻。
她很想笑,但是扯了几下嘴角都笑不出来,“因为你还有恨。”
爱让人不舍。
恨让人不甘。
有时候她想如果没有爱,有恨也是好的。她这个人一向有仇当场报,并没有与人结下深仇大恨。
没有爱也没有恨的人生,实在是寡淡而无味。
几道灰尘一般的东西从空中飘落,扬扬洒洒越来越密。她仰着头,感受那落在脸上的冰凉和消融。
“下雪了。”
他望向夜空,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就像有的人,悄无声息地进到他的心里,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已经落地生根。
“是啊,下雪了。”
她眼眶微红,“我不喜欢下雪,雪好白好刺眼,太冷太冷。”
那年大雪纷飞,她以为自己会被雪埋没。浑身冻到没有知觉,她的视线中只有漫天的飞雪。那雪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的发间、她的眉毛上。
她的瞳孔慢慢涣散,满天的飞雪像是扑天盖地的尘灰。那时候她想那些尘灰怕是灵幡扬起的烟火,是在送她回家。
后来每年冬天,她都特别怕冷。
鹧鸪山的小木屋里,炭火总是备得很足,小火炉日夜不断。她记得一入冬,师父就会让她泡几天几夜的药澡,那些药澡是袪她身上的冻疮。
师父对她虽别有用心,但那些过往真实存在。她曾经很笃定,这么多年的相依为伴,师父对她肯定是有感情的。
如今她早已不会再生冻疮,但是她的心却像是长了冻疮。
夜很深,两人相顾无言。
影影绰绰的屋子和街景,在她的眼中越来越陌生。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她在梦中经历着不一样的人生。这些悲欢离合,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与旁人无关。
“我想喝酒了。”
她想喝到大醉,最好是什么喝到神志不清什么都不记得。
“你的伤?”
“无妨,像我们这样的人,些许小伤小痛算什么。我没有那么娇气,也没有那么矫情。”她随意往伤口上洒了一点金疮药,指向远处的灯火,“我想去那里喝酒,泛舟湖上,有酒有歌。”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船。船是那种寻常的乌篷船,船上备着小火炉,上面还温着酒。
酒的香气在冷夜勾着人,她不客气地连饮三杯。
“痛快!”
清湖上的画舫三两,飘来女子的歌声和男人的嬉笑声。这芸芸众生中,有人疲于生计,有人纵情行乐。
还有像她这样的人,茫然无依,像这只小小的乌篷船。
“易白,我敬你。”
“慢点喝。”
“不怕。”她摆着手,“你不知道我的酒量,说是千杯不醉亦不为过。”
荣直闻言,幽深的眸微闪。
她有些沮丧,头一回嫌弃自己的好酒量,要是能喝醉那该多好。举杯敬天,一杯洒进湖中。“这些鱼啊虾啊,一辈子生活在湖底,一旦上岸就是它们的死期。”
“死前见光,未尝不是它们追求。”
“要是我,宁愿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我也不想见什么光。”如果有可能她宁愿永远生活在鹧鸪山。她不想见识朗朗乾坤,更不想搅进所谓的皇权争斗。
他敛着眼皮,雪不知何时已停。
乌篷船荡啊荡,她靠在船沿上,两只腿交叠在一起晃来晃去。
“我想唱歌。”
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已经开始吟唱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歌声悠扬而悲伤,飘在夜空中。她的声音不大,再是这样的时刻她都不敢放纵自己。她反复吟唱着,像是唱尽自己亲情淡薄的两世。
荣直看着她,他的眼神深邃幽远。
这样的歌声他从未听过,明明这么的悲伤却又是如此的动听。她从哪里来?她的故乡在哪里?
他看着她站起来,看着她迎风立在船头,看着她张开双臂。
“阿九。”
她心下一惊,他刚才叫自己什么?
“你叫我什么?”
他方才以为她想…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你叫我易白,我叫你阿九。”
“哈哈,对啊。”她一下子坐到他的旁边,眼神泛着亮光,和之前的灰暗天差地别,“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没想到你真的叫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了,来,走一个!”
她替两人倒满酒,捉着他的手碰杯。
有人说过,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失去和拥有,你失去了该失去的人,自然也会认识应该认识的人。这些人在你的生命中来来去去,有人会和你成为挚友,有人只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你要在万千人中,找到那个与你相伴一生的人。
“易白。”
“嗯。”
“易白。”
“嗯。”
她举杯对天,“苍天在上,清湖为证。今天我墨九和荣易白在些缔结同盟,从此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荣易白公子就是我墨九朋友榜上的顺位第一人。请问荣易白公子,你愿意荣获这个殊荣吗?”
“你怀疑你在借酒装疯。”他说。
她大笑起来,“对啊,酒壮怂人胆,我就是在借酒装疯。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夜色真好,黑漆漆的,跟我的名字一样。以后你仰望黑夜,就像看到我一样。”
荣直望天,今夜的夜色确实很美。
两人喝到丑时三刻,这才相扶着回到侯府。
侯府寂静如水,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不知是不是酒气微醺,她觉得今天的他格外的好看。不仅看好,而且还多了一丝人情味。
她盯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今天怎么没有摆那碗水?”
“有必要吗?”
“像我们这样的好朋友,当然没有必要。再说我今天这个鬼样子,明显不在状态,就算你愿意牺牲色相取悦我,恐怕我也没什么兴趣。”
他竟然出奇地没有生气,颀长的身体原本躺得笔直,闻方转过身去用背对着她。他们俩的睡相都不错,晚上几乎不会怎么变动睡姿。
这一点,他们还挺像。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背,“易白,你说要是账册一直找不到,王爷会不会怪罪我们?不,不对,他不会怪你,只会惩罚我。”
说实话,这还是她当暗卫以来头一回任务失败,看这样子他们找到账册的可能性很小。瑞王那个人她不敢揣摩,毕竟那人对自己有生杀大权。
她会受罚,而易白则不一定。
“为何只处罚你?”
“你是瑞王的心头好,要是他降罪我,到时候你能不能替我美言几句?”她又戳,想起自己以前一直心心念念要抱大腿,如今应该算是抱上了。
“你还有心情关心这个,我以为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怒气,心不在焉的墨九没有听出来。
“谁不在乎生死?我可惜命了。如今我的心情和李寡妇是一样的。”
“李寡妇?”他莫名,好端端的扯什么李寡妇,哪里来的李寡妇?“她是谁?”
“随便哪个李寡妇。”
“既然不知是谁,你又怎知她的心情与你一样?”
她嘴角一扯,这一次终于扯出一个苦笑,“一样啊,她和我一样辗转难眠夜不能寐。我和她的苦恼都是上面没人。”
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见并没有心死如灰。
她有时候挺佩服自己的,无论对生活多么失望,她似乎总能从绝望中找到一丝希望。说她是自欺欺人也好,说她是怕死也好,总归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就算是师父对她从未有过亲情,她还是会笑着活下去。
“也不知道李寡妇今夜是不是和我一样无眠,可怜我们这些上面没人的人,有什么事只能自己扛。”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再次伸出手指戳他。
他极力忍耐着,呼吸淡淡紊乱。
“易白啊,我们是朋友,对吗?”
“有事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