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的翻滚,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闪过一幕幕狰狞的画面,苦思冥想着各种各样可能出事的原因。他始终觉得有一只黑手在幕后操纵,故意制造这起所谓的偶然事故。
忽然房门打开了,美静子飘然而入。她长袖舞动像一只美丽的天鹅,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瞬间又倒在他的怀中。如同以往二人颠鸾倒凤恩爱惆怅,说不尽的欢喜愉悦。突然一阵黑风夹杂着暴雨撞开了房门,闯进来一个蓝面獠牙的人。他凶神恶煞般的狂笑又变成咬牙切齿的怒吼,手里拿着一把短柄武士刀,直冲尹梓杰袭来。美静子翻身挡在尹梓杰身前,魔鬼的短刀被美静子一把攥住,没有刺中尹梓杰。却将美静子的胳膊揦伤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喷溅血肉模糊,倒在榻榻米旁边。尹梓杰抽出那把袖珍匕首,拼命扑上去搏斗,二人扭打在一起。他从身一跳抢得先机,一手抓住了那人脖领,尖刀直刺眼眶。正待下手,突然感觉不对,手里抓的是东西似乎软绵绵的。他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盖的棉被。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恶梦。
梦醒之后,尹梓杰额头脸颊上冷汗淋淋。他翻身坐起,久久回味着梦境里的那个人。面庞似乎熟悉,但始终没有看清,那人身着军装又像是警服,到底是什么,他一直意识模糊。
天快亮了,隔壁老奶奶家的公鸡尖叫,发出刺耳声音,尹梓杰知道该行动了。他离开榻榻米简单搽拭一把手脸,抹去头上的汗迹,摸了一把裤兜,确认昨晚和衣而卧时匕首没有遗落,随后便离家外出了。
尹梓杰沿着平日妻子上班的路线徒步而行,到了警视四课驻地外边。此时天刚蒙蒙亮,还不到上班时间,路上行人稀少。他望着四课门口看了看,又绕警店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向着涩谷宫下桥方向走去。
涩谷地处主城区的北侧。江户时代附近有加藤家、井伊家大名庭园,后来被收归宫内省,称为“代代木御苑”。御苑内新种了一些菖蒲,稍显生机,御苑以外的区域是南丰岛御料地(皇室领地),一片荒凉。宫下村仅几户人家,旁边水面河道上有几个小木桥可供通行,人们泛称为宫下桥,并不引人注意。尹梓杰知道这一带地形很乱,虽然之前曾经来过一次,只是远远的瞭望了一下,至于密信中所说的桥是哪一个,他几乎一无所知。
时近正午,尹梓杰已经将附近的小桥一一走了一遍,好在这里行人寥寥,无人注意他。他在一处稍显宽敞的小桥附近,选择了一个林木茂盛之处,暂时歇脚。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宽阔,有居高临下的感觉。他无心欣赏四周的水面,只觉腹中有些饥饿,拿出昨天晚上隔壁老奶奶给的几个饭团,囫囵吞枣的咀嚼起来。他虽然胃口不佳,但毕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
正在此时,尹梓杰瞅见不远处的小桥上走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个头不高身形健硕,手里拎着一根东京人很少拿着的文明棍。那人在桥旁边的一颗樱花树下面停下,不经意的依树而靠,眼睛四下扫视了一下。然后顺着桥下水流向远处眺望,视乎是在浏览那边并不茂盛的水菖蒲。尹梓杰连忙看看四周,并没有看见其他人,便急匆匆向小桥走去。快接近那人时,他从背影已经看出来人很熟悉。
不待他喊出那人的名字,那人却转过身来,冲着他嘻嘻一笑说:“真是好久不见啊,梓杰君依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尹梓杰同样认出,此人是自己多年相识的好友渡边太郎。当年在汉口乐善堂二人一起共事相交甚厚,还是同室同榻的寓友,无话不说。虽说渡边太郎先人出身江户年代的御书院番头,却平易近人为人随和,从不嫌弃尹梓杰祖上二半场的身份。比起那几个自持身份不俗的家伙,相处的关系要好的多。此刻二人见面,老友重逢倍感亲切,自然双方都兴奋不已。
渡边太郎拉着尹梓杰走到附近一处茅草茂密的地方,二人边聊边笑席地而坐。渡边太郎神秘兮兮的说:“实在是对不住啊,原本打算请你到浅草寺那边,给你接风洗尘。我知道你最喜欢‘大黑家天妇罗’的盖饭,确实是醇香软腻,正宗的江户味道,我也好久没有光顾了。只可惜不行了,被那帮家伙给搅局了。”尹梓杰心情烦闷,无心谈论什么吃喝接风的事,从话语中他听出渡边太郎的弦外之音,忙问:“那件事你知道了?美静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只见渡边太郎从随手携带的软袋中取出几个竹碗、餐具和一小瓶清酒,放在垫着一张报纸的地上,他说:“我猜你从昨天下午就没有吃饭,特意从‘大黑家天妇罗’买了几样,先填饱肚子再说。”尹梓杰无意吃饭,一心询问美静子的死因,他说:“渡边太郎,我都快急死了,你赶紧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会事?谁杀了我的美静子。”他早已经气愤和郁闷之极,一直堵在胸中的那口窝囊气终于忍不住了。
看着尹梓杰那副堆满仇恨的面孔,渡边太郎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十分愤懑的骂道:“八嘎呀路,还不是野津雷寺那伙小人暗中捣鬼,他们处心积虑窃取我们的功劳,挖空心思打击我们这边的人。肯定是他找人制造了这起所谓的偶然事故,此事就是一起蓄谋已久的挟私报复。”说着他将最近组织内部发生的事情絮絮叨叨讲述起来。
尹梓杰归属的情报机构一直存在着内耗纷争,其起因由来已久。最早发端于机构内部的两派不和,当年在汉口乐善堂就埋下了争端的种子,只是那时裂隙较小。两拨人基于地缘和个人兴趣、生活习惯的区别,仅是一般的争执和分歧。后来愈演愈烈,大小事情常起纷争,尤其是争功评奖互不相让,演变成明争暗斗相互倾轧。
上次丰岛海战胜利,天津的情报当属首功,评功论奖时内部争论不休。一部分人认为尹梓杰所做贡献的比重很大;另外一些人则觉得应该归于石川三郎,毕竟是石川三郎获得了可靠情报,侦的高升号的确切开船时间。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上峰原打算给尹梓杰提级加薪的奖赏便因此拖延下来,这便给反对尹梓杰的那派赢得了时间。野津雷寺在汉口乐善堂时就是尹梓杰和石川三郎的上司,很多事情他多偏向于石川三郎。除了工作关系外,野津雷寺还是石川三郎的表舅父。俗语说是亲三分像,不亲又一样。甥舅之间自然与寻常同事区别对待,有意无意使得尹梓杰和石川三郎二人间逐渐产生了隔阂分歧,而且愈演愈烈。
后来将尹梓杰调离天津,安排石川三郎接替,也是在野津雷寺操持下实施的。当时野津雷寺声称二人都是他的徒弟,照顾尹梓杰回家探亲是为他们夫妻团聚延嗣子嗣,本无可非议。那时尹梓杰亦感激涕零,觉得他这个师傅值得尊敬。殊不知野津雷寺另有图谋,他早已经看出尹梓杰在天津的所作所为,一时风生水起小有模样。他便特意安排了外甥石川三郎前往天津,调尹梓杰回国,实际上是不想让尹梓杰独享功劳。
时间不长,野津雷寺又以战事紧迫为由,命尹梓杰去了朝鲜战场。很不幸这次尹梓杰发挥欠佳,几个回合下来竟然落入清军手中,又侥幸负伤而归。这次的战绩不佳,给天津的战果抹上了阴影,对尹梓杰是否应当立功受奖非常不利。情报系统内部两派为此又起波澜,双方都为各自利益争执不下。表面上是拿尹梓杰说事,实际上都在抢夺自己一方潜在的主导地位。原本这个组织就由几方面的势力拼凑而出,眼下更体现出不同阵营力量的纷争趋势。
渡边太郎说:“后来,天津事件的发展出现了令人难以预料的状况,石川三郎不幸被清军抓获,这下急坏了野津雷寺和石川三郎的家里人。他们上下其手活动军部和政府官员,甚至请客送礼给英国和美国的外交人员,试图引发国际关注进而争取营救石川三郎的机会。这些都是次要,关键问题是他们把石川三郎的被捕影射到了你的头上。说你当初在天津时行事不够稳重,留下了隐患。这才被清军察觉,尤其是清人包围领事馆的时候,遗失的那封信件,他们也追索到你的差错。这些都加剧了上峰对你的不满。看来你提级加薪的事是更难办了。”尹梓杰直愣愣听了半晌,脸上无动于衷,他无奈的说:“还提什么级,都到这光景了,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我老婆。美静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砸死。”
见尹梓杰急赤白脸,只关心美静子死因,渡边太郎连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那个被清军拿获的石川三郎有个哥哥,恰好是美静子的顶头上司,就是警视厅四课的课长石川二郎。此人极善阿谀奉承吹牛拍马,为人表面忠厚老实,内心却奸诈而且阴险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