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龄在商场上与和泰洋行曾经有过往来,赶紧上前询问对方是否在火车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恰巧洋行的孙管事从马车上探出头来,见问话的是张大掌柜,便笑着回应道:“这不是寿龄兄么?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这正准备去翰源商行找你呢。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你弟弟,他托我给有财叔带了一封信…..”
说着话,便把一封漆了口的信从上衣口袋中掏了出来,递给了张寿龄。张寿龄又惊又喜,顾不上看信,赶紧向孙管事打听弟弟的去向。孙管事闻听,立刻跳下马车,拉着张寿龄向僻静处走了几步,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回答:“寿龄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不早点去省城把令弟接回来呢!他这个年龄,最是冲动不过。别人一煽乎,就热血上头!”
“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当时,张寿龄额上就见了汗,扯住孙管事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追问。
“唉!”孙管事又四下看了看,唯恐被人监视般,将嗓音压到了几不可闻,“我们这趟火车上,邪门透了。从省城一发车,就有帮年青人开始唱歌、演讲,挨个车厢串。说什么华北已经岌岌可危,什么河北一失,山东紧跟着就是日本人进攻的下一个目标。所以,眼下支持北平,就是保卫山东。号召大伙出钱出力,共赴国难。你说这不都是扯淡么?河北的宋哲元跟山东的韩主席,那可是一直不对付…….”
“那三子呢,我三弟呢,你快说,这跟我三弟有什么关系?!”张寿龄急不可耐,低声打断。
“我这不正说着呢么?”孙管事又四下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关键是有些道理咱们两个知道,你们家老三他不懂啊!人家一唱歌,他就跟着唱。人家一喊口号,他就跟着喊。从省城一路喊到了鲁城。看看快到车站了,把一封信交到了我手里。然后补了张票,直接跟那伙人去北平了!”
“蠢!”张寿龄气得直跺脚。这些年走南闯北,他见过的世面多了。不用仔细想,也明白自家弟弟做了最差的选择。那群喊口号的年青人,恐怕里边不是藏着国民党,就藏着共产党,要是前者还好说。韩主席虽然跟蒋委员长不对付,却不会明着跟国民党动刀子。万一那群年青人里边藏着共产党,自家弟弟跟对方搅和在一起,可就是破家灭门的大祸,日后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赶紧跟孙管事道了谢。一边打发小伙计赵仁义回家去报信,一边大步走向车站附近的骡马行。凭着在商场打滚多年滚出来的脸面,从骡马行里边租了一匹辽东大马,撒腿朝火车的下一站,一百六十里外的柳城追去!
两个儿子一走一追,今晚的酒宴,肯定就开不成了。听完了小伙计赵仁义的汇报,众高邻从地上将肉荷包捡了起来,拍干净上面的泥土,按回张有财手里。同时七嘴八舌地替他宽心,“嗨,就这么点儿事儿!他财叔,你别听小六子蝎蝎螫螫地。三少爷是有学问的人,即便一时被人家给说晕了头,也很快就会明白过味道来。我估计,不用走到柳城,他就开始后悔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小站下车,再打一张明天早晨的回头票,赶在中午吃饭之前就能到家!”
“可不是么?三少爷是什么人啊,四岁就能跟在你屁股后头扒拉算盘珠子的,哪那么容易被人骗走?!我估计他只是唱歌唱得心热了,一时抹不开面子下车。过上几天,自己就冷静下来了!”为了让张有财把心放宽,赵掌柜连张三少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算盘的神奇过往都给列举了出来。
此时此刻,张有财心里乱得像十几斤搅在一起的麻绳般,哪里还能有什么稳主意?!听大伙说得轻松,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唉,怕就怕他这份聪明劲儿啊!越聪明,越不肯听人劝。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理儿,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唉,早知道这样,我真该赶在放假前就让他大哥去接他。本以为在省城里头,老二能把他照应得好好的。谁知道老二这个杀千刀的,对他弟弟根本不上心!”
“二少爷那边事情多,估计是顾不过来!”见张有财把责任都归咎到了自家二儿子头上,大伙赶紧继续开解,“况且大少爷不是去追了么?!这年头,铁道根本没人肯花钱收拾。火车跑得还没毛驴快呢?等大少爷在柳城车站把老三堵住了,别人怎么着也不能在哥哥手里把弟弟抢走!”
“是啊!就你家大少爷那身子骨,寻常三两个大汉根本不是对手。只要他往车上一站,让老三跟着回家,谁还敢再多说一句话?!”
张家老大少年时就跟着父亲南来北往地进货出货,见过不少风浪,身子骨打熬的也极其结实。撕扯起来,寻常人家的保镖都未必是他的对手。而张家老三,平素也最畏惧他这个大哥。有时候在父亲面前敢贫嘴滑舌,看见哥哥一瞪眼睛,立刻吓得像见了猫的老鼠般,恨不得贴着墙根儿溜掉。
听众人分析得在理儿,张有财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想要说几句场面话给大伙个交代,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众邻居也明白他担心小儿子,不愿于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给他添麻烦。便笑着安慰了几句,劝老财叔且放宽心。三少爷四岁能算账,五岁能读书写字,造化肯定不同于一般人。即便遇到什么麻烦,也会逢凶化吉。今晚这桌酒宴大伙暂且记下,等到大少爷和三少爷一并回来,再两桌并一桌,为老财叔压惊,为三少爷洗尘。
张有财“哎哎”地答应着,蹒跚着回家。手中的猪肉荷包再也掂不起来,胳膊腿儿仿佛都有几千斤重。进了家门,看了续弦的妻子和两个少不经事的女儿,少不得又把三儿子有家不肯回的帐,算到了后者的头上。
续弦的妻子郑月儿比他小了足足二十岁,正是肚子里忍不住火的时候,怎肯受这种无妄之灾。立刻丢了锅铲、铁勺,收拾铺盖准备回娘家。张有财自知理亏,少不得又堵住门口哄,待把家宅重新恢复了安宁,心中对小儿子的担忧也被冲淡了不少。捧了壶老粗茶,坐在窗前发起了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