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来说,兴许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来说,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当年法相宗有一位长老,喜爱音律,与无道宗的一位长老一见如故,意味相投,倾盖相交,终是结为莫逆。那位法相宗长老意欲从此退出江湖,却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问罪于他,正道群雄齐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观,太平宗无动于衷,静禅宗苦劝回头,慈航宗则是从旁帮腔,竟是无一人站在他那边,就连法相宗的同门,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残杀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得开,而这世上没有圣人,将心比心之人终是少数。
此事若不曾暴露,顶多是些风言风语,正一宗也不会大加问罪,可一旦公之于众,正道十二宗无不震惊,也无不震动,难道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顾江湖道义?若是此例一开,恐怕日后无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无道宗长老是位性行高洁且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的君子,难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却宗门,岂非因小失大?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会为之说话。
李玄都自是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之所以能与胡良相交,第一点原因,胡良出身于辽东五宗的补天宗,对于正道而言,辽东五宗属于亦正亦邪,不同于西北五宗。第二点原因,胡良当时已经脱离补天宗,属于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对于邪道十宗的态度,并非是一味赶尽杀绝,对于诸如补天宗这类宗门,以拉拢为主,但是对于那等冥顽不灵的宗门,则要除恶务尽,其中血债最深的无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宁此言一出,无异于剑仙一剑,整个包间内的气氛都骤然凝重起来。
当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长老,如今你张鸾山身为正一宗之人,却与牝女宗的妖女相交,岂不是要让正一宗大义灭亲?否则正一宗还有什么脸面领袖正道?
张鸾山平静道:“这一点,我无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便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外走去。
她这一走,宫官也随之离去。
待到包间内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鸾山两人之后,李玄都忍不住说道:“青雀兄莫要说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与宫官同行?就算她变化了形貌,可还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别人的手中,必然招来诽议。”
张鸾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他们格局太低,仍旧拘泥于所谓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还有家国天下,为了天下大义,区区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张鸾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击桌面:“有人说私交是小事,正邪不两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却宗门,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来,正邪不两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争而忘却家国天下,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鸾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这样想是最好。”
张鸾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两人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张鸾山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天下,辽东金帐年年进犯,西北周国年年肆虐,危及天下,这就是最大的实情,可我们还在什么外廷内廷之争,什么正邪之辨,这能行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鸾山拿过酒壶给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满了酒,接着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视你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这次端起酒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轻声叹息道:“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便尽力走下去,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不必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选择,愿我们在各自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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