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真的就是石延宝么?在相见的刹那,答案也必将水落石出!
万一自己不是石延宝,而是另外一个人,自己该怎么办?将来去哪?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宝,自己到底是谁?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宝,将如何面对常思,如何面对韩重赟?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宝,常婉莹怎么办?自己该如何面对两个人之间曾经的白首之盟?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怎么当得起她往昔情重?
……
惊喜、迷惑、恐惧、失落,林林总总,千百般滋味,一并涌上了心头。令他刹那间几乎无法呼吸,只觉得头沉甸甸的,双腿一阵阵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慢慢细说!这件事情,除了你我之外,尚无第三个人知晓。”见少年人状态不对,宁采臣一把拉住了他,将其硬拖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快速跑向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四下张望。
待再度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他才长长地喘了几口气,走回宁子明身边,用只有彼此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缓缓补充,“原本这件事,我应该晚一些才告诉你。一来免得你乱了方寸,二来也怕走漏了风声,对你……”
前一段郭威写信来请常思帮忙用反间计除掉赵延寿,因此宁采臣和常府若干细作,都混在常家的商队中,偷偷潜往了塞外。而此刻契丹刚刚立国不久,国内各项法度都不完备。因此行贿、索贿,官员公然插手买卖,乃是司空见惯之事,从中枢到地方,谁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因此,安插在常家商队中的细作,很快就凭着口袋里的金银,跟契丹北院高官的心腹爪牙们打成了一片。每日迎来送往,呼朋引伴,喝酒狭妓,关系处得比亲兄弟还要亲近。
作为常思派去的主力之一,宁采臣当然没落在任何人的后边。毕竟他出身于北地富豪之家,少年时纵情声色犬马,懂得花样丝毫不比契丹贵胄子弟少。再加上擅于察言观色,知道投其所好。故而比任何细作,都更讨贵胄们的喜欢。其中一个名叫耶律述的契丹北院高官,甚至起了惜才之念,差一点儿就将他举荐给辽国朝廷,当作汉地俊杰委以重任。直到后来听闻另外一名权臣早已为自家幕僚盯上了同一个空缺,才悻然作罢!
官虽然没当上,然而有了这位耶律大人在背后撑腰,宁采臣在契丹贵胄当中就混得愈发如鱼得水。非但暗中打着韩家兄弟的名头,成功搬倒了赵延寿,还顺手探听到一个极为惊人的消息——大晋末代皇帝石重贵,此刻和若干家人就住在辽阳府。
因为前一段时间耶律阮与耶律李胡争位的余波尚未结束,辽国内部动荡不已,眼下谁也没思念似再管这位晋国皇帝的死活。将石氏一家人丢在辽阳府城外的某处村落中,给了五十头羊,十几头牛和一片荒地,任其自生自灭!
“我在回来路上悄悄打听过,此刻陛下身边,只有三名妃子,一个公主和十几个太监、宫女。”宁采臣做事非常谨慎,介绍完了自己找到后晋被俘皇帝石重贵的经历之后,立刻开始描述起一些对宁子明来说至关重要的细节,“两个皇子,齐州刺史和郑州刺史,都不知所踪!”
“等等,二叔,你先等等!”宁子明挣扎着从座位上挥了下手,有气无力地请求。“等会再说,让我先缓缓,缓缓心神!”
对方刚才最后几句话,说得很委婉。但宁子明听在耳朵里,却字字宛若响雷。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刚苏醒后,一张白纸般的傻小肥了。他在磨难中迅速成长,也在磨难中,不断地学习、了解,掌握,不断地加强着自己对身边世界的认知。
前一个朝代叫做大晋,刘知远登基后,为了与南北朝时期的晋国区别,称其为后晋。后进末代皇帝名叫石重贵,因为不肯继续给契丹人做干孙子,而国破家亡。后晋皇帝膝下有两个嫡亲儿子,都是已故皇后张氏所生。一个被封为齐州刺史,名叫石延熙;另外一个,被郑州刺史,名叫石延宝……
如果此刻两个前朝皇子都在石重贵膝下承欢,那自己就肯定与后晋皇家半点关系都没有。可眼下两位皇子都不知所踪了,自己若是还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恐怕跟前朝皇帝石重贵会上一面,就是最后的选择。
到底去,还是不去?
万一被契丹人发现了,自己还有几分希望,活着返回泽州?
倘若自己真的是石延宝也罢,做儿子的不能对父亲见死不救。
可如果见面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跟石延宝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将何去何从?
……
军帐之内一片寂静,然而此时此刻,宁子明耳畔却仿佛有无数人,在哑着嗓子,大声呼喊。有人劝他不能忘记人子之义;有人则劝他将错就错,顶着石延宝的名字稀里糊涂渡过此生。有人冷笑着提醒他,对常思的承诺还没到期,此刻离开,将是对常思,对整个武胜军的背信;有人却大声告诉他,他留在武胜军中,对所有人都没好处;而离开武胜军,却可以让常思、韩重赟,以及常婉淑和常婉莹等所有人,肩上都一阵轻松。
“你不是石延宝,为何你认得和尚打伞?”
“你不是石延宝,你怎么会用火炙法替韩重赟疗伤?”
“你不是石延宝,你又怎么懂得用盐石水替那个强盗头子清洗肠胃排毒?”
“你不是石延宝,为何你始终不敢抬起头看我的眼睛?”
忽然间,一个尖细的女声,击碎了耳畔所有嘈杂。常婉莹的身影忽然在记忆里涌现,成串的泪水,淅淅沥沥,滑过玉石般莹润的面孔,
“我——”宁子明身体僵了僵,迅速坐得笔直,两眼圆睁,双眉倒竖如箭。
此次时刻,他已经不似最初在瓦岗白马寺时那样白白胖胖。虽然脸膛看上去依旧稚嫩,虽然眉宇间依旧写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困惑,但双目中所映射出来的光芒,却极为明澈。
有些事情,必须有个答案。自己不能糊涂一辈子,也不能让别人跟着稀里糊涂地付出一辈子。
“先皇今年才四十有五,又颇通武艺,三五年内,身子骨不会有任何问题!”宁采臣怕他仓促就做出决定,赶紧压低了声音,快速补充,“而你好不容易才在虎翼军中立住足,又好不容易收拢了一批嫡系弟兄,眼前这功夫,其实不宜……”
“二叔,我必须去!”宁子明缓缓站了起来,身体忽然变得非常魁梧,“必须知道我自己是谁。该是我承担的,我必须去承担。而原本不该是我的东西,我,我……”
咬了咬牙,他以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补充,“我即便拿到了,恐怕这辈子也难让自己心安!”
第九章血与水(二)
如果宁子明年龄再长大十岁,他一定不会如此冲动地就做出决定。如果宁子明已经年过而立,他恐怕会反复权衡利弊,并且迅速给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避免塞外之行。
去见石重贵,无论确定了他的前朝皇子身份,还是取得了相反的结果,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而像目前这种不能确定也无法否认的状态,对他来说,反倒是最佳选择。
一个已经失了国的皇帝,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助益,只会拖累他的前程。而即便证实了他自己彻底与前朝皇子石延宝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他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再做回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白白胖胖的小山贼。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所做的任何选择都不再只涉及到自己一个人。只是,只是他此时太年青,根本没有意识到而已!
“二叔,我给韩重赟留一封信,你帮我带给他!告诉他,此番我并非有意毁诺,只要没死在塞外,事了之后,我就肯定会再回来向常节度负荆请罪!”仿佛在跟宁采臣解释,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眼睛盯着窗口处四方形的天空,宁子明继续低声补充。
“这……”宁采臣本能地想劝阻,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另外一句,“这样也好。我尽量押送着辎重慢点赶路。等韩重赟见到了你的信之时,再想追赶已经来不及!”
“叫他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不要追。”宁子明咬了咬牙,轻轻摇头,“我肯定会回来,只要没死在塞外。我现在的样子,落到其他节度使手里,下场未必如留在武胜军好!”
“嗯!”宁采臣用力点头,然后用极低的声音提议,“你,你其实可以……”
话说到一半儿,他又将其咽回了肚子里边。然后低声叹了口气,开始帮助自己的义子收拾行装。
“不必弄得太麻烦。有三到四天的干粮,几吊铜钱就足够了。我的行装越简单,越不会引人注目!”宁子明与他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快步跟过来,一道开始忙活。
“嗯!”宁采臣又点了下头,打开自己的随身行囊,从里边掏出两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锭,丢进专门给宁子明准备的包裹里头。
他不认为宁子明现在去塞外是个正确选择。然而,他却没有理由出言劝阻。在他读过的书中,孝乃天伦大道,信乃立身之本。如果一个人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落难都不肯施以援手,这厮就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更甭指望他对周围的亲朋有半点回报。如果一个人动辄把曾经许下的承诺当作身后风,这厮同样是衣冠禽兽,不值得自己为他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