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溃兵被当场砸倒,还有几名被砸得踉踉跄跄。没等倒地者爬起来重新迈开双腿,左二都的骑兵们已经从背后追上。数杆骑枪呼啸而过,将这几个倒霉的家伙,接二连三地挑起来,甩出去,变成一具具尸骸。
没有人顾及方阵的两侧,尽管两侧全都是敌军。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跟着自家宁将军,直扑对方帅旗。只要将土匪们的帅旗砍翻,大伙便彻底锁定了胜局。失去了指挥中枢并且士气濒临崩溃的土匪们,即便人数再多,也只是一群没头的苍蝇。要么乱哄哄地逃走,要么留下来准备被大伙全部杀死!
“刘祖德,刘祖德,督战,督战!你倒是给我督战啊!”绿林好汉们的帅旗下,先前稳坐太行群豪第二把交椅的孟凡润,叫嚷声里已经带上了哭腔。“黑老二,黑老二,给我擂鼓,擂鼓,让所有人向中军靠拢,靠拢!咱们人多,咱们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他们!”
自己这边人多,此乃他最后的精神支撑。拥挤在帅旗附近,此刻至少还有一千多弟兄,周围还有无数乱哄哄的营头,而对面冲过来的,不过是区区百余骑!只要有人肯做出牺牲,只要有人肯舍命让那支骑兵的速度慢下来,大伙未必没有重新翻盘的可能!
然而,眼睛里头看见的现实,却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负责督战的刘祖德不是不尽心,督战队手中的钢刀,光是砍自己人,就已经砍得到处都是豁口。只可惜,溃兵没能的数量却一点儿都没减少,反而越砍越多,越砍越多。最开始,还有人肯绕路而去。到后来,溃兵们干脆高举起兵器,跟督战者厮杀在一起,以命换命。
没等那支骑兵冲到近前,督战队就被溃兵杀散了。独眼狼孟凡润清楚地看见,执行督战命令最果断的几个亲信,被溃兵们乱刀剁成了肉泥。随即,他又看见自己所倚重的刘祖德,放弃阻拦溃兵,逆着人流朝前冲去。踉踉跄跄,踉踉跄跄,背影就像汪洋中的一只孤舟。
一波新的溃兵之潮涌来,刘祖德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后退者斩!”独眼狼孟凡润猛地发出一声哀嚎,拔出佩刀,朝着前方冲去。一名逃过来的溃兵被他迎头砍翻,另外一名愣了愣,本能绕路而走。孟凡润却不肯放过他,追上去,从背后将此人捅了个透心凉。
一名溃兵从侧面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得踉踉跄跄。“后退者斩!”孟凡润一个拧身斜劈,将这名溃兵砍去半个肩膀。随即,又来了一招夜战八方,钢刀横扫竖剁,将靠近自己的喽啰全都杀死。
“杀回去,跟着我冲。咱们人多!”身边顿时一空,他扯开嗓子大喊。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所有溃退下来的残兵,就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然后继续绕路而走。
“杀回去,老子平素待你们不薄,你们不能……”孟凡润大喊大叫,挥舞着钢刀去抓人。却被溃兵们像避瘟疫般避开。
没人相信他还能力挽狂澜,大势已去,逃命才是第一要务。什么二当家,什么绿林第几把交椅,此刻皆比不上一双快腿。“你们都看着,老子自己去死,老子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孟凡润大喊一嗓子,放弃追杀逃兵,掉头迎向滚滚而来的骑枪方阵。独眼中,血水混着泪水淅淅沥沥,淌了满脸满身。
“呼——!”一匹高头大马,忽然从溃兵中横穿而至,掠过他的身侧。马背上的骑手猛地一弯腰,拉住他的绊甲丝绦,然后抢在骑枪方阵追上来前,如飞遁去。
“放下我,让给我去死,让我去死!我要跟他们拼命!”孟凡润像小鸡般被吊在半空中,双手双脚不停地挣扎。带着三万多弟兄伏击汉军三千,原本必胜之局,却被汉军用两百骑兵给杀得浮尸遍地。即便他能成功逃回山寨,大当家呼延琮,和山寨里的其他老人们也饶不了他。
“拼命个屁!”一个熟悉而又令人畏惧的声音,在他耳畔忽然响起。北方绿林总瓢把子,大当家呼延琮狠狠将他朝一匹空着鞍子的战马背上一丢,喘息声仿佛无数碎瓷片在摩擦,“常思带着人马早已经围上来了,你拼光了对方,结果照样是全军覆没!”
“啊——!”孟凡润被吓了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所有理智瞬间恢复。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张开独眼四下观望。果然,看到数不尽的灯球火把,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他麾下的绿林豪杰们,无论先前被敌军击败的,还是躲在黑暗里做壁上观的,此刻全都成了惊弓之鸟。乱哄哄地顺着丘陵之间的空地,仓惶逃命。
“老子不是救你,老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弟兄被人杀!”正错愕间,耳畔又传来了呼延琮愤怒的声音,很虚弱,却不容抗拒,“赶紧去给老子收拢弟兄们一道突围,否则,你百死莫孰!你以为就你聪明,知道勾结泽州豪强对付官军。就不想想,这当口,得有多少人等着拿咱们的脑袋献给常思做投名状?!”
第五章黄雀(二)
“啊,啊——!”孟凡润大惊失色,随即羞愧得恨不能一头倒栽到马下把自己给当场摔死。最近这段时间,他自己一心想着如何趁呼延琮卧病在床期间建功立业,抢班夺权。一心想着如何给官军一个下马威,如何获取地方豪强拥戴。却万万没想到,那些地方豪强之所以主动向绿林道示好,乃因为他们以前作恶太多,怕常思揪住不放。而万一有办法将功赎罪,他们又怎会在乎砍下几个土匪流寇的人头?
“除了老子身边的亲兵之外,其余所有人把火把立刻给老子熄了!不想死的,悄没声地跟着老子走!”那呼延琮,却不管孟凡润到底对自己的话能理解几分。伏在马鞍上喘了几口粗气,猛地又直起腰,扯开干涸的嗓子咆哮。
“是大当家!”
“大当家来救咱们了!”
“跟当家走!”
“把火把熄了,把火把熄了。你没听见大当家的话吗?!”
“熄了火把,跟着大将军走。官军对这里没他熟!”
……
附近乱哄哄的溃兵们,瞬间就找到了主心骨。彼此大声提醒着,向呼延琮的将旗附近集结。而呼延琮本人,则命令亲兵努力将自己的将旗举得更高,将仅有的几支火把点得更旺盛!像一颗耀眼的星星般,指引着绿林好汉们朝临近的某处山沟里钻去。
“呼延大统领来了,跟上他,跟上他一起杀出去!”
“呼延大当家来了,跟上他,跟上那杆将旗!”
……
周围更远一些的位置,其他各营各寨的绿林好汉们,很快也通过众口相传得到了消息。尽可能地收拢各自麾下的喽啰,追赶呼延琮的脚步。
宁子明、韩重赟与杨光义三人虽然奋力追杀,但毕竟各自所带的兵马有限。周围的地形又过于复杂。因此杀着杀着,身边就再也找不到成建制的山贼。只能见好就收,一边整顿队伍,救治自家伤号。一边派出弟兄在营地周边范围内四下搜索,将那些装死和溃散的山贼们先赶到一起集中看押,然后等待与大部队汇合。
饶是如此,被他们抓到的俘虏,也有六七千人。并且其中绝大多数浑身上下连根寒毛都没被伤到,只是吓破了胆子,腿软脚软,走不动路而已。
“就这儿怂样,还好意思当贼?!”杨光义麾下的弟兄今晚折损颇多,看到此刻俘虏们一个个闭目等死的窝囊状态,肚子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拿着刀鞘朝着几名头目打扮的俘虏狠狠抽了数下,大声讥讽。
挨了打的土匪头目不敢反抗,只是抱着脑袋大声求饶。杨光义见此,愈发觉得自己麾下的那些弟兄死得不值,于是乎,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数分,一边打,一边咆哮着数落:“现在知道求饶了!先前围攻营寨时的本事呢?都哪去了?瞧你们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干点儿啥不好,偏偏就去当贼!贱骨头,一群贱骨头,死了之后都没脸去见祖宗!”
“要是能有正经事干,谁会上山啊!哎呀,军爷,手下留情,我们是逼不得已啊!”土匪头目挨打不过,倒在地上,打着滚儿自辩,“从王屋山到潞州,谁曾见过官府啥模样?上了山,好歹还能混口太平饭吃,不上山的,早被人家给活活欺负死了!”
“军爷,您是有吃有喝,不知道咱们的苦。平头百姓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当贼啊!可你种十几亩地,平素给庄子交,给山寨交,给族里交,剩下的连肚子都填不饱!自个儿好歹上了山,家里人还能少交几斗,庄头也不敢过分欺负!”
“是啊,军爷。土匪好歹能给个公道,官府几曾让人有过指望……”
“军爷,这地方打小的记事儿起,就从没见过官府啥模样啊!”
“军爷……”
四下里,顿时悲鸣声不绝于耳。俘虏们自认为难逃一死,趴在地上,大放悲声。
杨光义听了,心里头顿时如同打翻了油盐酱醋瓶,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作为隶属于汉王帐下的一名将门之后,他清楚地知道,泽潞两州这个大土匪窝的来龙去脉。
想当年,后晋朝廷不是没有力量恢复这里的秩序,可每一次努力,都必然被汉王暗中破坏。汉王刘知远也不是没有办法将泽潞二州纳入掌控,只是如此一来,他的势力范围就要直抵黄河北岸,必然将触到南岸汴梁的逆鳞。
连续十数年,朝廷与地方藩镇明争暗斗,彼此间损招迭出。谁都没曾考虑过,泽潞两州的百万黎民!在官府政令连府城都出不了的情况下,试问那些百姓,被豪强们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不求土匪前来主持公道,还能指望谁?而现在,又有谁脸那么大,能指责百姓们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偏偏上山去做贼?!
“反正,反正当土匪肯定不行!即便以前行,今后这条路也走不通了。现在是大汉不是大晋了,汴梁刚刚换了皇上,以后泽州和潞州,也换了常公前来做主!”皮鞭僵持在半空中,心神恍惚了好一阵儿,杨光义好歹才重新振作起来,硬着头皮强调。“你等也不必太害怕,只要手上没有沾着人命的,常公必然不会过分为难你们。这点我敢保证,当初在潞州,他老人家就没为难过谁!”
话音未落,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感恩之声。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俘虏们纷纷跪下去,对着杨光义不停地歌功颂德。
“多谢杨将军开恩!”
“杨将军真是万家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