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1 / 2)

午间,她说她要往老宅去,彼时顾以宁便有些许担忧,只命石中涧不必随着自己,只去老宅门前守着烟雨。

他一向专心,从不为旁事分心,只是倘或事关烟雨的话,立时便失却了几分冷静。

在烟雨停留老宅的时辰里,他心绪难免不宁,好在他觉得烟雨虽稚弱,却是个有主意的,石中涧又时时刻刻命人传进她的消息来,让他的一颗心,渐渐地安定下来。

此时她如此困乏,大约也是经历了午间的一场心事动荡吧。

顾以宁轻舒气,手指轻轻触上她的发,揉了揉,轻唤了一声濛濛,话音落地,却见她的眉头渐渐轻蹙起,像是睡梦里遇上了什么难过的事,鼻子也皱了起来,接着抽泣声渐起,一声一声的,像是在哭又像是怕,那声响软而轻,不扰人,却像是哭在了他的心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顾以宁心念微动,在她的身侧坐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像将她唤起来。

烟雨在梦里跌跌撞撞,黑夜的尽头,一抹纤柔的影子向她跑过来,急而促的在她的面前蹲下,为她拍拍膝上的泥,捉着她的双手,急急的声音带着哭腔问她:“娘的乖乖不怕,娘亲来了……”

梦里的她渐渐小下去,赤火里的孩童闭着眼睛哭,听见娘亲的声音,她倏地睁开眼,却怎么也瞧不清晰母亲地样貌,只看见一双赤红赤红地眼睛,像是浸染了鲜血。

再后来她被人抱起来了,她挣扎着,却见眼前地黑暗里洞开了一圈光,由其间走出来一个瘦小的人,赤火照在她的周身,使烟雨霎时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什么样形容可怖的人啊,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都皱在一起,便是面庞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烧痕,赤红着、扭曲着,那样瘦小的身姿,向着烟雨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梦里的烟雨却不骇怕,她向那形容可怖的人伸出手去,可那人却不知因何委顿在地,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烟雨从梦里挣出来,目之所及处,是一双静深的双眸。

是小舅舅!

惊骇地心神霎时便放松下来,烟雨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望着他无声地哭。

顾以宁轻轻叹了一口气,长手揽过,将她抱进了怀中。

怀中的那个稚柔的肩膀轻轻颤动着,该是在哭吧,可却悄无声息,良久才有一双小手慢慢从他的怀中伸出来,悄悄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环抱是温柔的,带着几分的小心翼翼,可也是坚定的。

顾以宁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良久才在她的耳畔出声,嗓音和缓,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闷闷的声音打他的胸膛上传出来,“……将将好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您来的正好。”

温软的话语轻叩在顾以宁的心上,心便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梦见什么了?”他迟疑着,轻问。

烟雨闻言,额头在小舅舅的怀里蹭了蹭,良久才仰起头,望住他。

“我总梦见大火。”她喃喃,眼神飘远,似乎在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我在黑不见底的地洞里,周遭是滑溜溜的石壁,起先眼不视物,待得久了,便能看清地洞里的景象。岩石缝里有一株细细的绿芽,我看看它,它看看我……”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她的梦境。

怪道幼时的她会眼盲,五岁的幼童,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又经受了不知怎样的精神刺激,乍见天光时暂时失明,也是有的。

烟雨的视线渐渐飘回来,她又想起了方才的梦,“我总是做同一个梦,再由梦里头惊醒……方才许是在您的屋子里做梦,却梦见了不一样的。”

她又骇又惊,嗓音发着颤,“我梦见了,我的母亲……”

烟雨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小时候的她,因为眼盲和失去记忆的缘故,自然而然地将顾南音当作了自己的娘亲,又因顾南音给予了她无尽的疼爱,才让小小的她,安稳度过了原本应该很痛的时期。

“可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烟雨怔怔地看着小舅舅,眼底浅浅地盛着一汪水,良久才滚落下来,“她该有多苦啊……”

想到外祖母午间跪地拜谢天老爷的样子,烟雨益发地承受不住,捂住了脸,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

像是万箭穿心一般的疼,顾以宁蹙起了眉,将她拥入了怀中。

手轻轻拍着烟雨的肩背,顾以宁心绪不免飘远,回忆起白日阁中之事。

内阁如今他为首揆,程寿增早已抱恙在府,盛实庭却十分从容,无论廷议还是呈奏,他都面色坦然,偶尔还同旁的阁臣闲话几句。

今日廷议间歇,封长胥说起他近日要为女儿摆百日宴的事宜,只说要依照他家乡的习俗,做一场洛阳水席。

于是那盛实庭也加入了闲谈,依旧笑得儒雅:“……洛阳水席天下闻名,不过我家乡宣州的水席也不遑多让。”

封长胥便接口道:“宣州水席?是下官孤陋寡闻了,还请辅相大人介绍一二。”

盛实庭依言便将宣州水席大谈特谈,他本是有才学之人,不仅将宣州水席介绍的绘声绘色,又附加了许多宣州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倒叫阁中诸人听得个津津有味。

顾以宁安静听之,不免觉出几分他的刻意来。

近些时日,石中涧同杨维舟一起,一直忙于调查九年前盐商总首严恪的“贪饷案”,又因确定了烟雨乃是严恪的外孙女儿,故而更多了几分用心。

九年前的贪饷案,其间的细节一一铺陈开,由那细枝末节仔细推敲,卷宗上渐渐浮现出烟雨的亲生父亲盛怀信的形迹。

可此人,却早已在十年前的古庙大火里丧生。

杨维舟擅断案,从贪饷案前夕发生的“接驾酒酢案”里,找到了程寿增与人勾结的蛛丝马迹,继而再行侦破,种种疑团却指向了程寿增的女婿半儿盛实庭那里。

只是几经查探,那盛实庭的确是由宣州进京应考,他的家乡长溪那里,还为他立了个生祠,当地众人提起盛实庭来,都是滔滔不绝,很为长溪出了一位正二品朝臣而与有荣焉。

查访中还得知,长溪当地的道路桥梁皆由盛实庭出资修建,他家旧址上也修建了宗祠,供奉了其父母的牌位。

今日盛实庭如此突兀地谈及家乡之事,倒有几分刻意了,似乎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出身来历。

十分完满无缺,凭谁都查不出其中的错漏。

夜色悄悄地深浓了,烟雨终于停住了哭,在他的怀里仰起了脸,眸中还带着浅雾,嗓音略有几分沙哑地问他,“小舅舅,我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