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二奶奶哪里耐烦同她寒暄。
这几日,她用来吓唬威胁顾南音的那张名单,上头的纨绔公子泰半都出了事,闹的满城风雨,想来顾南音也知晓,怕是心里乐开了花,正嘲弄她呢。
她左思右想咽不下这口气,那太师府程务青的娘亲又差婆子来催,她气不过叫人去唤顾南音,哪知道她不在,正好给了她滋事的机会。
“今儿我想请你家娘亲来吃酒,哪知道她不在,再一问,这都出去三日了——”她一双凤眼盯住了烟雨,嘴角有显而易见的嘲弄,“身为顾家的女眷,出远门不知会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待?”
她的声音虽低,可语气着实严苛,烟雨的手在袖中交握着,心里害怕极了。
“好教二舅母知道,我娘亲有一处肆铺在广陵,目下正要对账,明儿后儿的就家来了。”她小声辩解着,“娘亲不会出什么事的……”
蘅二奶奶料到她会有这般说辞,冷嗤一声:“我这厢呢,正有一宗事要找她,后日一早她若赶不来,这事可就大了了。”
烟雨握紧了手,只觉得身子也在打颤。
“我娘亲今日就能家来!”她鼓足了勇气,努力控制着情绪,向蘅二奶奶匆匆欠了一欠身,旋身走了。
青缇搀着她,将将迈出了正堂,就听里头传出来低低的声音,像是窃语的样子,可又能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一个妇人成日价往外跑,倒是个不怕出事的。”那声音愈发地低了,“一介孤女罢了,没人护着,比那案板上的鱼还不如……”
烟雨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眼泪便落雨似的流下来。
青缇搀着她,快步出了河清园,一路劝慰着姑娘,只是将将到了山下,雨便落了下来,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着,淋着雨上了山。
因被雨浇了透心凉,加上被蘅二奶奶的话吓着了,芳婆忙叫人升炉子,又扶着姑娘进去,只是炉子里的碳浇了油,猛一点起来,火苗便噌的一声冒起来,映在墙上,像是张牙舞爪的巨兽。
烟雨正被芳婆搂在怀里,乍一见到那巨大的火苗,登时吓白了脸,躲进了芳婆的怀里瑟瑟发抖。
到了夜间,烟雨便发起了热,浑身滚烫地蜷在被里抖筛,时不时哭着喊一声娘亲。
芳婆忙下山找郎中,青缇在一旁侍候着姑娘,急的出了一身汗,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得有人叩门,青缇忙去开门,但见门前站了清落一人,浓郁的山色在他身后,为他勾勒了一圈暗影,像是破空而来。
青缇忙跪下,哭道:“奴婢问六爷安,姑娘她发了高热……”
顾以宁的面色冷到了极致,嗯了一声,便大踏步往门里去了。
推开临山这间卧房的门,烟雨蜷在被里,只露了绯红小脸在外头,显是高热热进了心肺,嘴里喃喃自语,声音断断续续的。
顾以宁疾步走了过去,坐在了床榻边。
他不曾见过人高热,不知道原来发热的人原来是会这样的发抖:她颤抖着,牙关打着哆嗦,像是冷极了的样子,可嘴里却说着热啊热的。
他不知该如何,试着将她肩头的被子拉了一些下来,女儿家雪白的肩便露了半分,那颜色如温玉。
顾以宁心头一跳,旋即将被子拉上,可她还在喊着热,脚在被里踢了踢,一只玉质可爱的脚丫便伸了出来。
她似乎是做了梦,忽然就哭起来,啜泣着喊着娘亲,从被里伸出小手来。
顾以宁迟疑着,将那只纤幼的手握在手心,可她却顺着他握手的力道,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像一朵吸饱了水的云,轻跃纤细,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啜泣着,令人生出了无限的心疼来。
“小狗狗一日要溜两趟,小猫儿就不一样……我会自己洗脸,会自己吃饭,我会乖乖呆在家里……”她在他的怀里哭的不能自已,“娘亲,求您不要丢下我……”
第19章.为花忧雨为她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炽……
她又梦见了大火。
火光染红了半边的夜空,小庙为数不多的僧侣们静默着冲出来,叫醒了借宿的旅人,接力打水救火。
彼时她睡的正昏沉,娘亲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在慌乱中睁开了眼睛,一霎就看见了赤红的火,烧断的横梁砸下来,娘亲险些被砸到在地,可仍把她牢牢地箍在怀里。
不知为什么,她们居所里的火,像是烧不尽似的。
好在门窗被烧烂了,那时候娘亲的小丫鬟,似乎是叫簌簌的,先一步跳出了窗子,娘亲就把她向外头递出去,簌簌一把接住了她,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娘亲再从窗子里爬出来时,裙衫后头好像还沾上了火星,簌簌就去为娘亲踩火,一会儿火就灭了,娘亲抱着她搂着簌簌,三个人就哭起来了。
好像那时候是因为逃出生天而哭,可没过一会儿,小庙就闯来了一伙山匪。
跑来告诉她们的小沙弥说,那些山匪,个个生的粗鲁凶狠,人人手里都拿了砍刀长/枪,逢人就砍,逢人就杀,叫她们娘三个快快藏起来。
烟雨怕啊,埋在娘亲的怀里发抖,簌簌就拿地上的灰,使劲儿往自己和娘亲的脸上抹,可是外头呼呼喝喝的声音越来越大,火势也越来越大,哪里可以躲呢。
娘亲把那口废弃水井的石头板子挪开,将她放进了吊桶里,急促地告诉她:“濛濛我的乖儿,你在里头好好待着,外头无论有任何响动都不能吭声!娘亲一会儿就把你抱出来。”
她的眼睛在慌乱中被簌簌抹进了灰,这会儿模糊不清,可她扔拽着娘亲的手,将娘亲的眼睛努力地记在心里。
娘亲的眼睛圆圆的,像月亮一样发着温柔的光,大概是因为大火的缘故,那月亮就赤红赤红的,像要涌出鲜血来。
她哭着说话,声音小小的,“娘亲我听你的话,娘亲我想你……”
后来娘亲就盖上了石头板子,她淹没在了无边的黑寂里,泪水像是流不尽似的,眼上的灰便洇进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她好像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粗糙不平的井壁,看不见岩缝里生出来的一小棵绿芽。
好在还能听得见。
外头大火燃烧的声音,被风吹的呼呼的,忽而又有刀剑碰擦的声音,再过了一时,就听见许多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哭嚎,有人求饶……
后来就是一阵儿寂静,就在她觉得这样的寂静很可怕的时候,头顶的石板子忽然就震了震,像是有人扑倒在上面,接着又有几声闷哼,随后又陷入了死寂。
井下的小女孩忽然痛至全身,她捂住了嘴,把手死死地抵在牙齿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泪水流个不停,可却什么都看不见。
再醒来时,像是变了天,她的眼前亮亮的一片白,身下的褥子软软的,她只记得恐惧和无边的黑暗、还有骨骼断裂一般的痛楚
她伸出了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着,嘴里喊着娘亲,“娘亲,濛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