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山房里立刻都笑起来了,热闹一片。
打落更的时候,雨便下了起来。
江南的雨是濛濛的,雨气慢慢升腾着,漫到了各处,漫进了紫禁城的东侧文渊阁。
这里刚结束一场集议,内阁首揆程寿增拂袖而去,只留下次辅盛实庭在此处,同其余四位阁臣斡旋。
盛实庭还不到四十岁,眉目和煦,一身的文人清气。他是一位性情温润之人,同他岳丈的严酷肃穆截然不同。
方才集议的争论点,仍是有关迁都燕京一事。
陛下自小在燕地生长,如今年迈,时常梦回燕地,三年前便提议迁都燕京。近来北地又常有胡虏侵扰,陛下迁都的心愈发强烈起来。
内阁首揆程寿增出身江南望族,世居江南,哪里看得上荒凉的北地,为此多次同陛下据理力争,迁都一事便一再搁置。
今日再议,内阁六人,有三位都是程寿增的附庸,否定了迁都的可能性,盛实庭乃是程寿增的女婿,自是不敢提出反对意见。
至于余下的两位阁臣,一位乃是程寿增的门生封长胥,想来是不敢同程寿增对着干,另一位顾以宁,初入内阁,资历尚浅,应当不会反对。
可惜结果却大出程寿增的意料。
那封长胥竟同那顾以宁一道,赞成迁都。
程寿增大发雷霆,拂袖而去,心中不免万分后悔:陛下当初命顾以宁这毛头小子入阁时,他就应该极力反对才是。
盛实庭望着座下这四人,笑着打破了岳丈走后的冷场。
“算着时辰也该散了。今儿是十五,本该程翁请席,他既家中有事,就由我来做东。西安门外大街水月居,列位,请吧。”
封长胥年界三十,生了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却实实在在是一位清雅的文人。听盛实庭这般说,他便抬眼望向了右手边。
年轻阁臣正品茗,那茶盏的清气向上升腾着,将他低垂的眼睫笼在了一片浅雾里,良久他才搁下茶盏,抬起眼来。
“盛公客气。”他的语音清冽,有如春茶的第一缕清气,“不必了。”
他言罢,站起了身,向着各位同僚略一拱手,旋转了身子,向堂外而去。
外面夜宇静深,顾以宁袍角轻动,闲向西安门外而去,在西安门外乘了马车,一路向西,最终进了积善巷,回了顾家西府。
鸡笼山东麓下的木屋旁,北定侯章明陶同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正在木屋前围坐,两壶梅酒,七八样凉菜,倒是恣意的紧。
顾以宁同知交好友在一处,自是松懈了几分心神,见二人正把酒言欢,便轻步近前,捡他二人最爱的一样下酒菜端起来,拿在手中。
罗映洲笑骂起来,“来的迟也便罢了,竟还抢菜吃。”
章明陶也笑问顾以宁的用意,“瞧着我和映洲吃酒不等你,不乐意了?好端端地绑架一只鸭头做什么,好没意思。快把那鸭头放下坐过来。”
绑架了一只鸭头?
顾以宁心念微动,笑了笑。
第13章.官爷驾到你说,我除了可爱还有什么呀……
顾以宁的这一笑并不显著,罗映洲却尽收眼底。
他同章明陶、顾以宁是一道儿长起来的发小,因而请他坐下,问起了今日集议一事。
“难得见你笑,想来是让那老小子吃瘪了?”
这时候起了风,满山园的灯都在晃,光影在顾以宁的面庞错落,显出他那一双深秀澹宁的眼眉来。
“此人陆梁放肆,一言不合便拂衣而去。”顾以宁垂目,收起方才跳脱的思绪,夷然道,“他岂肯吃瘪。”
北定侯章明陶目下任着都察院左都御史,干的就是纠察百官的活儿,此时冷笑一声道:“这老小子尾巴后面牵一串,各个不干净,瞧我几时将他拉下马。”
顾以宁浅酌一杯,淡声道:“湖阜书院汇聚天下儒生,名声显著,此为程寿增之根基底气。不掌握万无一失之证据,不可擅动。”
罗映洲闻言不免低落,饮下一杯酒,郁气四散。
“如此看来,也不知道几时能为耕望先生正名。”
似乎是察觉到了好友的郁气,顾以宁垂眸,手指推过去一盏酒盅,同罗映洲指间的酒盅轻碰了一下,以示安慰。
章明陶哪里不知罗映洲的心意,叹了一息。
“湖阜一派以依祖制为名,视东宫之暴虐为无物,不辨是非,誓死拥趸。再加之自己立身不正,怕是早将横渠四句抛诸脑后了。”他冷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如今齐王治理燕京左近十七地,贤名之声广播,皇爷虽有心,却难敌湖阜结党营私、以祖制相抗啊。”
顾以宁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开来。
“……东亭翁主一案可有进展?”
章明陶哦了一声,思量道,“昨日结了案。杜从宜瘦成了骷髅架子,嗓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倒也是可怜。”
顾以宁眉头微蹙,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东亭翁主郑澧兰乃是当今皇后嫡亲的外甥女,父亲既是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又身兼着辽东军都督之高位,出身极为显贵。
她同如今的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成婚数十载,一直恩爱有加,可惜天不假年,立春当夜,翁主乘画舫游河,竟遭遇画舫走水,一艘船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翁主在内的人没一个生还。
此案一出,满城震惊,据说那一向稳重的通政使杜从宜几度昏厥。这两个月下来,素有英俊儒雅之名声的杜台主竟瘦成了人干儿,显是伤心过度所致。
顾以宁想到此案,不为别的,只因今日的一桩公事。
今晨大朝会,陛下又提出迁都一事,堂下自然吵做一团。通政使杜从宜却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言称金陵百姓无论贩夫走卒还是乡野村夫,都跪求天恩永沐金陵。
通政使司出纳帝命、通达下情,能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在这当口同首揆程寿增一唱一和,才令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