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破厚重的城门,攀不上丈高的城墙,鏖战七天七夜,留下一地尸体,瓦剌狼狈收兵。
英宗皇帝被放回,皇位上坐的却成了郕王。
兵败问罪,王振已死,同其沆瀣一气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群臣当殿殴死。
英宗之责,群臣皆知,却不能当真问罪。
为平天下之口,顾氏同少数武将文臣,名为败军之将,流放戍边,实则成为天子的替罪羊。
“满门获罪,曾祖母弃公主之尊,以罪官家眷前往北疆,终身未再返回京城。”
“祖父和父亲戍卫蓟州,连年抵御鞑靼入侵,立下无数战功。”
“成化年,祖父去世,家父以战功升任佥事。”
“先帝登位,顾氏冤屈得雪,举族奉召还京,发还家宅,恢复爵位。”
“家父为一等侯,世袭罔替。兄长立为世子,入金吾卫,不久升任佥事。我入锦衣卫,后累功受封一等伯。”
“自此,顾氏一门两爵,恩荣一时无两。”
话到这里,顾卿再次顿住。
“封爵的旨意下达,家父开宗祠,敬告祖宗,我从侯府搬出,同兄长分宗。”
分宗?
闻听此言,杨瓒诧异难掩。
后世之人,或许对此无感。然在当下,这两字却如千钧之重。
分家,仅是划分家产田宅,别府另居。无论老侯爷在世与否,后代子孙仍为一宗。
分宗,从本质上讲,则成为实实在在的两支。其后代子孙血缘相近,关系却比表亲更为疏远。
“同知,这……”
“四郎,”顾卿看着杨瓒,眸光流转,声音轻缓,“可唤我靖之?”
“……”
杨瓒脸色微红。
神智清醒,实在叫不出口。何况,如此严肃的话题,被突然打岔,哪里还能严肃得起来。
好在顾卿算不上强硬,笑了笑,就此揭过。
“古有言,盛极必衰。顾氏荣宠已极,分宗是为必然。”
杨瓒蹙眉,顾卿的话,犹如一枚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为顾氏全族虑,长安伯之爵万不能延续,一代当止。”
祖上为靖难功臣,有公主血脉,几番起落,父子皆战功彪炳,名镇北疆。
一门双爵,世袭罔替,族人俱荣。
距功高震主仅差半步。
先帝能容,后世帝王岂会不生忌惮?
一旦落难,怕要祸及全族。
帝王心术,身为臣子,不能有半点侥幸。
一代?
蓦的瞪大双眼,杨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岂不是说,从最开始,顾卿便被顾家放弃?
但是,可能吗?
“伯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并无。”顾卿摇头,侧过身,指尖擦过杨瓒脸颊,小心避开擦伤,“当日,我于先祖牌位前立誓,此生不娶妻,不纳妾,不留子嗣。”
声音入耳,脑中嗡嗡作响。
杨瓒攥紧五指,掌心的伤口,开始阵阵发疼。
“杨佥宪归乡时,曾立同样誓言,可对?”
咬了咬嘴唇,杨瓒点头,艰难吐出一个“是”字。
“甚好。”
顾卿浅笑,指尖下滑,擦过颈侧,托起下颌,俯身,轻轻含住杨瓒下唇。
星光愈亮,银辉渐远。
僵硬两秒,杨瓒闭上双眼,拽住青袍衣领,用力吻了回去。
“顾卿。”
“恩?”
“顾靖之。”
唇与唇轻触,呼吸渐热。
牙齿-碰-撞,热-意-绵延不绝,自尾椎升起,蔓延四肢百骸。
“我非愚人,亦非善人。”
杨瓒退开些,手仍抓住顾卿衣领,目光灼灼,呼吸微促,声音异常坚定。
“我知。”
“你知?”杨瓒眯眼,嘴角勾起一抹笑纹,“那你可知,招惹了我,会是如何?”
“亦知。”
顾卿低头,顺着杨瓒的力道,拉近两人距离。
“我知四郎,四郎也知我。”说话时,手环上杨瓒脊背,“既有凤鸾之意,何妨白首共老。”
“此言既出,便不容反悔。”
杨瓒看着顾卿,目秀眉清,笑容文雅,目光却带着一股狠意。
“自然。”抵上杨瓒额前,顾卿道,“四郎可知,自入我府,早无路可退。”、
杨瓒无语,他就是掉进绳套的兔子!绑住不算,还主动帮忙,系得更紧。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只能提醒自己,眼前这是锦衣卫,没有什么不可能。
转念一想,忽又笑了。
反手勾着顾卿下巴,眉眼弯起。
“得一代国色,瓒何需退路?”
夜风拂过,袍角微动。
正觉扳回一局,双脚骤然离地,丝缎般的长发覆上肩头。杨瓒眨眨眼,终于明白,和锦衣卫掰腕子,输赢都要付出代价。
越过顾卿肩头,看着渐远的梅树,眼珠子转了转,圈住顾卿颈项,对着屋檐上的某几位挥了挥手。
他都能发现,顾伯爷不会不知。
安然在此,唯有一个解释,这几人深得顾卿信任,百分百的心腹。
两人消失在廊角,藏身暗处的护卫依旧僵硬。仿佛同墙壁廊柱融为一体,直到地老天荒。
今夜之事,虽有些惊世骇俗,于众人来说,却不是不能接受。
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都置之度外。
伯爷不过是找了个男人,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被抱进屋内那位,不及弱冠,即登科探花,短短一年升至四品。深得两代天子信任,行事不拘一格,实非寻常人。
抓抓脑袋,壮汉们冒出同样的念头:伯爷到底是伯爷,不服不行。即便是找男人,也要找最与众不同那一个。
马长史仰望银月,连声叹息。
骤然觉得,之前所想,当真是杞人忧天,傻得不能再傻。
担忧杨佥宪实无必要,该同情的合该是老侯爷!
伯爷不算,多出这样一位儿婿,心脏不够强,当真会一头栽倒,再爬不起来。
室内烛光熄灭,廊上继续吹风。
月明星朗,夜--色-正好,却有人注定无眠。
正德元年,十月己亥,钦差至吏部签文,后至有司交还腰牌,请发新官服。
“朝服,公服,常服,官靴。”
针宫局管事仔细核对,看到落款是谁,半点不耽搁,立即寻到簿册,交代织工,他事暂且放下,先为杨瓒赶制官服要紧。
“罗公公,朝官的公服,怎么要针宫局来做?”
“糊涂!”
针宫局管事瞪眼,给了徒弟一个脑蹦。
“旁人自是如此,这位能一样吗?”
“小的不明白,您老给说说?”
“你个猴崽子,属滚刀肉的!”罗公公气乐了,离开织造房,袖着手,站在廊下,道,“御前伺候的几位,你可都见过。”
小黄门点头。
“那几位都不得了,比得上先帝时的宁公公和扶公公。”
内造局管事道:“这位杨御史,可是连张少监都要陪笑脸的人物。刘少丞威风吧?抽两顿,一声不敢出,见面还要先弯腰问好。”
“嘶——这位竟这么厉害?”
“不然,你以为咱家会让下边赶工?”罗公公又给了徒弟一个脑蹦,“天子口谕,杨御史官府赐服,都由针宫局制。官帽朝靴,都出自巾帽局。”
小黄门又吸一口凉气。
四品的言官,竟和驸马宗室一个待遇?
“规矩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天子一道口谕,不合规矩又如何?”罗公公拍了拍徒弟的头,“咱家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好歹和咱家一个姓,七拐八绕的亲戚,有个师徒名分,想在这宫里出同,好好学着点吧。”
“谢公公教诲。”
“得了,去织造房看着点,活计做完,你亲自给杨御史送去。”
“谢公公提携!”
“杨御史现居长安伯府。”罗公公咂咂嘴,似有几分不解,旋即抛开,“长安伯是北镇抚司同知,管着诏狱,府里的门房八成都是仅为。你去了,千万机灵点,别浪费了天降的好机会。”
“是!”
得知送官服的是个小黄门,针宫局的几个佥书掌司都是撇嘴。
“掌印也太偏心了点。”
“得了,人家是亲戚,咱们可比不得。”
“啧!”
“老小都是阉人,什么好事!”
“快闭嘴,你自己又是个什么?”
罗公公出现在门口,房内登时安静。
先前说嘴的几人都低着头,穿针引线,半点不敢出声。
正德元年,十月庚子,万寿圣节。
天子御奉天门,百官具朝服,行五拜三叩头礼。
“天子敕,不受贺,免官宴。”
行完礼,各回各家,宫里不管饭。
因谋刺案没有查清,朝贡贺寿的番邦使臣,无缘得见天颜,阙左门设宴的规矩都免了,直接在四夷馆行礼,摆上几桌,就算完事。
相比朝中“简朴”,皇城却是万分热闹。
奉天门前,长街两侧站满百姓,有功名的读书人,南来北往的商人,挑着担子的小贩,皇城内外的农人军户,接踵摩肩,挤挤挨挨,翘首以待。
“万寿圣节,京城献俘,自国朝开立,还是头一回!”
“听说都是海匪?”
“不只。还有秃半个脑壳的倭贼,走私货物的番商,据说还有几个黄毛蓝眼睛的佛郎机人。”
“真的?”
“那还有假?我三姑父是顺天府衙役,听得真真的!”
众人说得热闹,官兵和衙役站成两列,维持秩序。
很快,城楼上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山呼万岁声骤起。
承天门处,卫军开路,百余名海匪番商,站在囚车里,在吱嘎声中,行过长街。
城头上,杨瓒戴四梁官冠帽,具光袖朝服,束革金带,佩药玉,本立在左侧中位,不十分显眼。
未料,天子扫过两眼,直接令谷大用来请。
杨瓒谢恩,顶住四周飞来的眼刀,硬着头皮站到天子身后。
囚车停在城门前,张永上前颁布,宣读圣旨时,忽听耳边传来声音:“杨先生,谋刺之事已有了眉目。事体非小,杨先生切记,贼人要谋刺的是朕。”
杨瓒抬起头,看着朱厚照,思量话中深意,眉心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