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拍了拍手,一脸不高兴地瞥了几乎僵直的一愚,十分失望地说:“还是不好恰,唉,你滴血倒是甜,要是你不会这么讲话就好哒,我恰你也恰得开心一些……”它纠结地用一种让人全身发毛的视线将一愚光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从上到下看了个仔仔细细,看得一愚身体里的易久几乎都要炸毛,才叹了一口气,十分不耐烦地将和尚披在它身上的僧衣草草扯下,粗鲁地丢了回去。
“算哒,算你今天走好运咯,我就不恰你哒。”它说。一愚被衣服兜头罩了个严实,正手忙脚乱找衣领的时候,陡然间发觉那妖怪的声音竟然好像有点远了。
忽然间,一愚发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捏了一下似的,涨涨得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着急来。
他猛然将衣服从自己身上拉下来,但是视野之中除了那飘荡的雪花和空寂的小径,什么都没有了。
就好像那个美艳而妖异的妖怪,不过是他在寒冷山道上做的一个虚妄之梦一样。
“喂——”
易久听到这个笨拙的和尚极端惶然地开口,然后半截卡住。
是啦,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称呼那位妖怪。他呆呆地在山道上站了半天……
“……豆,豆腐很好吃的!我下次给你做好吃的豆腐啊!”
一愚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体里另外一个灵魂的疑惑,忽然将手拢在嘴边冲着雪中若隐若现的群山大喊道。
“好吃的豆腐”几个字在山中回荡了好几遍,然后便随着无尽落下的絮白寂寥地沉在了层层积雪之中。
从一愚的心里,传来了强烈的,宛如在胸口破了洞一般的空虚感……易久感受着一愚的情绪,仿佛是宿命一样的不安逐渐地开始弥漫。
但是一愚当然是不知道易久的设想的,他甚至没有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何会如此失常。在几乎能把人的骨髓冻上的寒风中站了好久,都没有得到那只可怕妖怪的一点回应之后,他才垂头丧气地穿好衣服,捡起剩下的那缸豆腐一步一步往山下挪去。
因为路上的这番遭遇,他其实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他终于背着剩下的豆腐站在易家大宅温暖却阴暗的厨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得几乎能见到星光了。
“我,我是来送豆腐的。”
虽然之前老和尚已经跟易家人打了招呼,但是看到眉头紧锁,如同螳螂般勾着手的厨下女佣,易久还是可以感受到一愚淡淡的紧张。
到不是因为怕见生人,而是……这个胖乎乎,三角眼的女人那张刻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有些怕人。
“说哒今天来今天来,老爷子还说今天晚上恰点八宝豆腐,你倒是好,正好错过晚饭,现在菜都已经送到上面去了,你才把豆腐送过来,有屁用哦,过了夜这豆腐未必还能恰啊?你们山上怎么这么搞,真滴要不得……”
虽然只是一个女佣,她责骂一愚的气势却十分可怕。因为错过了晚饭食材而被责骂的女人正好将满腔的怒气倾泻给了一愚。
“对,对不起。”
小和尚瘦小的身体几乎都要缩成一团,低着头再一次重复着从入门开始就不停重复的话语。
“一点诚意都冒的,真滴是,晚就晚哒,还少送哒豆腐。以前你家那个老滴送豆腐过来都是两缸那,怎么这回就变成一缸咯?哪有送东西送单个的啊?有病吧……”
细密的汗珠浮现在一愚冰冷的额头上。
其实平时乡下人送东西,只要不是送七送三这种数,大家是真的不在意单双的,但是女佣今天就是刁难人的,真的拿单数双数来说事,一愚也完全没有口才去反驳他。
被凶神恶煞的女人连连责骂了这么久,就连他自己都变得惶恐起来。
“不,不是的……”他赶紧解释起来,“是送的两缸,只是……”
“只是木子哦?”
“我在路上遇到了妖怪,它讲它想吃点带汤带水的,我就把一缸豆腐给它吃了。”
一愚鼓着勇气将事情说出来,未曾想,那佣人听了他的话,脸上的横肉扭了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来。
“哈哈哈哈,这是要笑死我哦,还给妖怪恰豆腐……”她竖着一根手指头,用力戳了一愚一把,声音中充满了仿佛长着刺的恶意,“你要是讲你不小心吧豆腐打哒我还信点子,你说你把豆腐给妖怪吃……哈哈哈……”
一大串粗鲁刺耳的笑声之后,她骤然间一口收起了脸上所有舒展的肌肉,冲着一愚露出了恶鬼一样的表情。
“还晓得撒谎了,山上那家庙看样子是去不得勒。”
她双手叉腰,傲慢地抽动着嘴角。
听到她的话,一愚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眨了眨眼——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女佣将那缸豆腐一脚踢翻。
“哗啦——”
洁白的豆腐散落在地面上,碎成满地柔雪。
“你,你这是……”
一愚腾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女佣,结果不仅没有得到她的解释,反而被她一把推在肩膀上,踉踉跄跄地跌倒了厨房门外。
“今年冒收到山里的豆腐。”
女仆板着脸,对着一愚冷然说道。
“可是说好了今年豆腐钱……”
一愚急急说道,老和尚之前就说过,跟易家老爷是做好了今年香油钱就并在豆腐钱里头一起给,免得老人家身体不好还跑一趟。
“冒收到就是冒收到,反正老爷子是恰不到豆腐,不久等于冒收到啊,你自己晚了时间,少了一缸豆腐还撒谎说是给妖怪恰噶哒,未必还有脸跑到这里要豆腐钱啊。”
女佣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然后不等一愚反口,又推了他一把,接着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门关上之后,听着一愚怦怦锤门的声音,女佣才眯着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笑嘻嘻地将其放到了自己的内兜里头——今个是易家那位“小姐”的生辰,家里的仆人都被派到前面准备宴席去了,这后面的小厨房就只剩了被吩咐来收豆腐的她,而这笔钱自然也给了女佣,让她转交给送豆腐来的和尚。
之前的刁难说白了,不过是女佣见一愚年纪小,借题发挥,为的不过也是为了让她能昧下这笔钱而已。
可是,这边,是女佣为了贪财而做出的套套,那边,却是小和尚为了自己的过错而真心实意的伤心。
弄丢了两缸豆腐,却一分钱没拿到的一愚心里又是懊恼又是难过,满心都是怪自己应该多带一缸豆腐下山给妖怪吃,这样低着头跟着领他出去的小丫头心不在焉地走,再抬头,却发现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而他正站在一处偏僻的地界,俨然是走丢了。
一愚着急地找出路,没想到走来走去过了半天,原本还有些熟悉的路彻底变得不熟悉,彻底迷了路。他现在正困在个花木葱茏,十分精致的花园里,一步一景的细致布局做园子挺好,放在眼前却让一愚十分懊恼。
无论怎么样,都找不到出路。
一愚又扯着嗓子对着夜色中朦胧的花草喊了好几声,回应他的却始终只有风吹草间勾出的细密沙沙声而已。
从山上到山下,走了许久山路的和尚终于支撑不住地靠着墙一屁股坐了下来。
冷,且饿,腹中轰鸣如雷,空空肠子许久没填充,便纠结得搅在一起,疼得一愚并易久两眼发了黑,某个小和尚又想起没带钱回去该如何跟老和尚解释,又想着该如何从贪婪暴虐的师弟手中抠一点补给给重病的老人家吃药,心思愈发沉重。
那么多的忧愁和现实的负担,一颗一颗石头似的压在少年稚嫩的心上,压出一缕缕沉重的黑血来。
他努力咬着唇,鼻子发酸。
可别哭,哭了就真丢脸了。一愚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说了一声,然后眼眶里便啪嗒一声坠下了一滴滚烫的泪珠。
啪嗒,啪嗒,啪嗒。
好象是拦着眼泪的那道闸坏了口子,到了最后一愚终于压抑不住,抱着腿,将头埋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抽着肩膀细细地哭出来。
然而,就在他伤心的时刻,从他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哭什么?”
那声音又细又微弱,一愚最开始甚至没听到,直到一个东西啪地一下砸在他脑门上,才恍恍然回过了神。
一颗拇指大小的金锁滚在他手边,在月色下泛着微光。
易久在看见那东西的瞬间胸口猛然一紧,而一愚这也摸着脑袋茫然地抬起了头。
在他上方不知道何时竟然开了一扇窗,一个面如白纸的小孩裹着一床绿色带花的绣被依靠在雕花窗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愚也愣住了。
他可没见过这样难看的小孩——瘦得皮包骨头,几乎跟个骷髅样,眼睛却极大,瞳孔颜色浅淡,印着月光看过来,不像是人眼,倒像是玉雕人像那冷冰冰的眼睛一样,嘴唇的颜色也淡得几乎看不到,几丝头发从他脸颊处钻出来,看颜色也是营养不良似的泛着黄。
“你·哭·什·么。”
见到一愚没回答他的话,小孩像是人偶一般无表情地张开嘴,一字一句重复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