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甫动,曲调又转,似在不经意间渐起肃杀之音,刀兵渐起气息渐凝,如短兵交接带有金铁回音,一番冲杀之后,又闻轮指抚弦缓急不定,若马蹄奔腾忽远忽近。到悠远处几不可闻,又陡然弦声大作令人心中一凛,整首曲调的**到来了。
那是项羽最后一番生死决战,突围途中返身杀入汉军大阵,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又在乌江边感慨长叹不再偷生而逃,弃马步行,复杀入汉军阵中,连斩百余人身被十余创。这曲十面埋伏已经从“项王冲阵”过渡到“霸王弃马”。
那少女划弦、排弦、弹指连拨,似马蹄声、刀兵交击声、呐喊声并作,声声震撼心神。游方手中那杯酒始终定在空中,既未饮入也未放下。弦声到了最密集处一缓,似变得零落与紧凑交替,最后便是项羽自刎乌江了。一段悲壮苍凉的曲调,四弦陡然一划声如裂帛,全曲戛然而止。
整个饭店大堂中鸦雀无声,所有客人全被震住了,一时忘了任何动作,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四弦回音中。大家不论在什么位置,都望着台上的少女出神,神情各异,只有一人例外。游方始终没有回头,端杯如定,神识也悄然似有实质,此时才喟叹一声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面前的游方动了,谢小仙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鼓掌,然后整个大堂中掌声如雷动。唯一没有鼓掌的人还是游方,他只是轻轻放下了酒杯,神色似感慨还带着一丝苦笑。
那少女没有理会满堂彩声,望着游方的背影浅浅一笑,低头轻轻一领裙裾,又理了理额前稍有些散乱的发丝,抱着琵琶走下舞台,径直走向了游方这一桌。她来到桌边站定,冲着谢小仙点头笑道:“你一定就是小仙姐姐了!”
谢小仙吃了一惊,认识她的人很多,她不认识也正常,但那些人不会叫她小仙姐姐,一推椅子很诧异的站了起来:“你认识我?你,你……你一定就是吴玉翀!”
游方暗叹一声,这女人的直觉真可怕,谢小仙从来没见过吴玉翀,第一次见面就直接叫出了名字。至于吴玉翀叫出谢小仙的名字,他倒不是很意外。
再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想当初在宜宾的时候,谢小丁和谢小仙之间可没少联系,私下里通风报信谈的最多的就是吴玉翀。吴玉翀在南广河上抚琵琶,都弹了哪些曲子、小游子听的如何入神、最后还亲手扶着人家下船,这些谢小丁肯定也说了。
见到这样一位妖娆妩媚,几乎美的无可挑剔的少女,又弹出这样一曲琵琶,然后直接冲这桌来了,谢小仙当然能想到吴玉翀。
吴玉翀莞尔笑道:“小仙姐姐好聪明,难怪小丁姐姐天天夸你,游方哥哥也对你提到过我呀?”
“提到了,经常提到,对你是赞不绝口。……你不是在美国念书吗,怎么会到这里来?”谢小仙笑着撒谎了,其实游方在她面前真没怎么提过吴玉翀。
刚说到这里,旁边凑过来一位男子,从兜里掏出名片冲吴玉翀道:“这位小姐,您的琵琶弹的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这样陶醉过!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话还没说完,谢小仙眉梢一挑,寒着脸轻声呵斥道:“这不是龙腾龙总吗?来吃饭就吃你自己的饭,别打扰我和妹妹说话!”
那男子一眼看见谢小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手也赶紧缩了回去,点头鞠躬道:“谢局长也到这儿来吃饭啊?她是你妹妹?打扰了,抱歉,打扰了!”说完话转身就走,看他的样子显然认识谢小仙,说不定还进过局子有案底没结呢。
吴玉翀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一幕,仍然笑着对谢小仙道:“我的学分修满了,也没什么事,就出来走走,到中国来看看游方哥哥,同时也学点别的东西。今天刚到广州,想找个地方吃顿饭,恰好看见小仙姐姐要给游方哥哥点十面埋伏,可惜没有听完。我就开个玩笑,和刚才那几位演出的人商量了一下,抱着我自己的琵琶上台弹了一曲。”
说到这里服务员又过来了,拿着一个不锈钢托盘,托盘里是呈扇面形展开的一叠百元钞票,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咳咳,这位小姐,这是那边那位先生要我送过来的,说是谢谢你的曲子。”
游方还没说话,谢小仙一眼把那服务员瞪得一哆嗦,板着脸说道:“听曲子给钱,很有钱吗?她是我妹妹,也是到这里来吃饭的客人,一时兴起上台自己弹的,这些都转交你们这里的演员吧,替他们谢谢了!”
服务员脸臊的通红正准备走,吴玉翀却拉住了他,笑盈盈的指着盘中的钞票道:“你告诉那位先生,我的琵琶不是弹给他听的,想要让我上台专门为他弹奏一曲,这点钱太少了,后面再加四个零,开张本票过来。”
游方终于忍不住插话了:“玉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调皮!”
吴玉翀笑嘻嘻的扭头道:“游方哥哥,我特意上台弹《十面埋伏》给你听,你怎么连头都不回呀?”
游方也笑了:“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你来了。”
他确实不用回头就知道台上弹琵琶的是吴玉翀,在南广河曾听过她弹奏此曲,当时就感觉神妙非常。但是今天再听同一曲,却感觉有难以形容的变化,弦声中的韵意复杂了许多。高明的演奏家对人生、社会以及自身境遇的理解都会包涵在乐曲的表现中,若闻弦知意,自然能听出痕迹。
再见吴玉翀,她仿佛有一种微妙的改变。方才那一曲拨动了游方的心神,她走过来时,游方不回头却莫名觉得心跳,却不明白为何心跳。而吴玉翀只顾着和谢小仙说话,反而一时将他晾在一边,此刻才扭头与他笑谈。
吴玉翀:“我弹的曲子,游方哥哥喜欢听吗?”
游方点头实话实说:“好听,真好听,我都听醉了!”
吴玉翀又俏皮的问道:“除了《十面埋伏》,还有一曲《霸王卸甲》,游方哥哥想听的话,我再弹给你听,好吗?”
游方赶紧摆手:“算了,你不累呀?不是来吃饭的吗,坐下一起吃吧。”
谢小仙招呼服务员再添副碗筷拿菜谱来重新点菜,将吴玉翀拉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靠近大厅入口窗边的一个琴盒也被服务员抱来了,吴玉翀将琵琶装好,这支玉轴琵琶是她自己随身带来的,就是沈四宝送的那支。
游方与谢小仙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顺便点主食陪着吴玉翀吃饭,也给她要了一份蟹粉汤包,带着吸管一起端上来。吴玉翀拿着吸管好奇的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游方:“这是吸汤汁用的,从包子最上面的褶中间插进去,小心别烫着嘴。”
吴玉翀吸了一口蟹粉汤汁,谢小仙在一旁道:“玉翀妹妹,你喝点什么?”
吴玉翀眨了眨眼睛道:“你们在喝酒吗?那我也来点,这是什么酒啊?”
游方给她倒了一杯:“这是十年陈酿女儿红。”
吴玉翀睁大眼睛道:“女儿红?好美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可是没尝过,谢谢游方哥哥给我倒酒。”她端起酒杯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微微蹙眉道:“我怎么想起了中药汤,这酒入口有点苦?”
游方笑了:“黄酒还真能入药,有一些中药丸就是用黄酒和着搓的,你在美国长大,可能真不习惯这种口味,慢慢品一品,回味很独特很美,如果你能体会到,会喜欢的。如果实在喝不出来,那就算了。以前有人给我调你们那边的洋酒喝,我一开始也觉得酸,后来仔细品品,觉得其中也自有妙处,好酒终究是好酒,要看什么人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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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