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林舟说。
他和张依依正带着沈春澜和饶星海,前往半丧尸人病区的隔离病房。
隔离病房外面是几个正在值班的护士,一头油光水滑的黑豹正正趴在走廊上,见到陌生人来到,立刻警惕地站起身。
“这是护士长的精神体。”林舟向两人介绍正从护士站走出来的一位女性,“她曾经是宋祁的主管护士。”
黑豹护士显然对宋祁印象深刻,她也是宋祁最后阶段能沟通的人之一。
她至今仍记得宋祁是什么样子。
老头子离世的事情宋祁并不清楚,实际上,当时就连林舟也不知道。他不是老头的主治医生,只是渐渐发现,以往每周六下午都会响起的座机,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
宋祁每周只有周六下午是自由活动的时间。那时候他不会因药物原因陷入昏睡,可以坐着轮椅在隔离病房里活动,看看窗外的景色。
黑豹护士会为他打开窗户,但风会让宋祁脸部发痛,眼睛流泪,宋祁一边忍受不适,一边贪婪地享受着每周几个小时的自由时刻。
他的手指已经基本失去功能,无法使用手机。林舟曾想过截肢后为他安装适合半丧尸人使用的义肢,但检查之后发现结果并不乐观:宋祁的骨头、肌肉和神经,已经无法支撑义肢的运作了。
无事可做,他唯有在病房窗前消磨时间。实际上他也看不到多少,眼球和视神经都已经被丧尸病毒侵蚀,他的视力范围已经大大减损。
他太需要别人倾听自己的故事了。他没有现在,没有未来,只有过去曾经历的一切可以反复咀嚼,供人赞叹。
在那一年春季的一个周六下午,宋祁终于忍不住,按着模糊记忆里的印象,拨通了老头的号码。
电话线没有把他引到老头那边。他等待着,然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非常年轻,非常稚嫩,先说他打错了电话,随后又说自己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学生。
“他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黑豹护士把沈春澜和饶星海带到空无一人的隔离病房。这个病房很少有人使用,但室内干净整洁。宋祁住在这里,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黑豹护士问过他为什么突然心情变好。宋祁说,他打错了电话,但电话里的人和他很聊得来。对方是一个大学生,新希望学院的,他从没去过新希望学院,对这个学校也充满了好奇。他疑心不轻,还用雪人的相关知识小小地试探了一下对方,确认那年轻人确实学过特殊人类相关知识,并且确实是一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学生。
于是之后的每一个周六,宋祁都会拨通电话。
沈春澜站在这病房之中,他想竭力想象宋祁的模样,想象他抱着座机坐在轮椅上,面对敞开的窗户和他已经无法再次触碰的绿地蓝天,按下按键。
在那一年的三月和四月,每一个周六,沈春澜也都在等待他的电话。
等待一个陌生人馈赠他故事、情事,和茫茫天地。
宋祁的故事里很多内容都是假的。他没有恋人,没有在酒吧里邂逅过英俊的生物学家,他们没有在湿热的帐篷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大汗淋漓的夜晚。
他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信任的伙伴。
他没有去寻找过矿藏,没有抢救过任何采矿的文件,甚至可能没有去过他描述的所有地方。
但沈春澜此时此刻仍旧相信,在宋祁的故事里,有一部分必定是真实的:他走过的山路,积雪砸在头顶的感受,夜晚的烈酒,深邃的峡谷与回声,看不到头的茫茫林海雾气翻动,他说最远处的群山全都藏在熹微晨光和浓雾之中,危险与辉煌也藏在里面。
沈春澜此时忽然明白,宋祁描述的不是自己经历过的故事。
他所说的,或许是他加入远星社的愿望和希冀。
沈春澜默默推算了时间。宋祁加入远星社的时候,真正的“远星社”已经不存在了,薄云天已经死亡,社团宣布解散。他加入的,是以远星社名义活动的另一批人组成的神秘组织。
他知道真相吗他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吗
是谁给他注射了变异过的丧尸病毒谁加速了他的死亡
是那位他喜欢,却不敢透露一丝端倪的随队医生吗
此时的饶星海已经和沈春澜离开住院楼,告别了林舟和张依依。两人坐在二六七医院的草坪长椅上,身边的鸡爪槭已经掉光了叶子,天色苍白得像一张旧纸,揉皱了,透出几分云纹。树木的枝梗戳进天里,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线稿。
沈春澜颤抖着呼吸,缓慢叹出一口气。饶星海几乎是屏着呼吸确认:沈春澜在抽动鼻子,他似乎哭了。
告别的时候,黑豹护士告诉他们,宋祁是在四月一个周六的中午突然发狂的。
新研制的药物并没能完全抑制病毒进程,他的情况越来越糟。那天早上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黑豹护士,他打算说一些跟山民生活习惯有关的事情给那位年轻的大学生。黑豹护士认为他又在说谎骗人,但宋祁却十分认真:我今天说的这地方确实去过,贵州和广西交界,我曾在那里
他停了口,躺回床上。
黑豹护士知道他爱说话,便顺着他说的话往下问:“你在那里做什么真的去找矿物”
直到她为宋祁量完血压,测完病毒浓度,宋祁才小声回答:“我杀过人。”
黑豹护士当时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宋祁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她听多了,也不觉得有异。
“喔唷,这么可怕。”她笑着说,“我要报警抓你。”
“不止一个。”宋祁的声音颤抖,说了这四个字之后便再也不肯开口。
黑豹护士此时才察觉不对劲。她把宋祁的情况告诉了林舟,林州非常吃惊:宋祁入院之后一直拒绝说出自己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是深入半丧尸人聚居点的时候被人暗算,才导致情况恶化。
当时林舟正在天津开会,会议一结束,他立刻赶回北京。
遗憾的是,宋祁没有等到他来。那天上午的血液浓度检测显示宋祁体内的病毒活性已经接近临界点,张依依正在研究中心调取新的抑制药物。
药物和林舟都在赶来的路上。中午,黑豹护士给他送餐,叮嘱他尽快吃完,药物半小时之后就会抵达医院。
午餐还没有吃完,宋祁忽然折断了自己的手臂。他的骨头已经太脆弱了,黑豹护士当时正在病床边检查他的轮椅,重新拧好松动的螺丝,听到异响之后抬头,发现宋祁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提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砸向自己干枯的手。
他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一直在疯狂地叫嚷,紧紧把身体缩成一团。
“他让我快走。”黑豹护士说,“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护士立刻离开病房并反锁。从床上滚到地面的宋祁几乎是爬到了病房门口。他出不去,干瘪的手狠狠地抓挠着房门,喉中发出可怕的喘息,最后甚至开始咬着门把手,疯狂摇动。
杀灭程序很快启动了。
林舟和张依依抵达医院时,宋祁的尸体已经运送到地下。
“林医生当时哭得很厉害”护士苦笑着,“宋祁是他的第一个病人,他一直竭尽全力在救他。”
在护士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沈春澜一言不发,面色发白。
直到饶星海陪他坐在了长椅上,他也没有对今天所听到的整件事流露一分能让饶星海参与的情绪。
沈春澜觉得空虚,又觉得悲哀。这些语意宏大的感受紧紧笼罩着他,他分不出心神去分辨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直到饶星海在他身边释放了精神体。
黄金蟒落到地上,起初有些茫然,随即看到沈春澜,开始亲昵地缠在他的脚上。黑曼巴蛇仍旧鬼鬼祟祟,从饶星海身上蜿蜒爬到沈春澜的外套上,缠着他手臂,小脑袋长长地探到他面前,黑豆子一般的眼睛盯着沈春澜。
沈春澜捂着眼睛。冬季如此干,如此冷,在室外流泪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的眼睛很疼,是疼痛令它们流泪。
饶星海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挨着沈春澜。他知道沈春澜并不喜欢宋祁至少不是自己对沈春澜抱持的那种“喜欢”。
让沈春澜流泪的,是别的东西,别的情绪。无能为力的惋惜,迟来的庆幸,还有自己在无意之中,曾给过别人珍贵的慰藉。他为命运和阴差阳错,为这些东西而流泪。
沈春澜一直以为,电话里的神秘人启蒙了自己。但他没想到,反而是自己成为了宋祁最后时刻的短暂慰藉。
这是一次相互给予的馈赠。而沈春澜一直不知道。
他一直没有机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