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签了这文书,你是不是能多一些安全感?”林宴的笑慢慢收敛,正色问她。
有些荒谬,一段婚姻要靠和离书维持安全感,对他们来说却又合乎情理,天下间像他们这样的夫妻,恐怕不多。
“是。”她点头。婚能成,但她需要一个能随时抽身而退的保障,而非像上辈子那样牵扯到死。
“笔拿来。”他很干脆地伸出手。
宋星遥磨了墨,又从笔架上取下狼毫蘸取墨汁,郑重递给他。
林宴接下后挥笔落款,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名字,又自腰间取出印信重重压上。
一份和离文书,竟被二人签出了婚书的错觉来。
“还要按手印吗?”签好字,压好印,他抬头问她。
宋星遥扫了眼文书,道:“按吧。”
反正签都签了,手续齐全点最好。她语毕低头去找朱泥给他盖手印,却不想翻来翻去,各处寻找遍也没能找到朱泥的影子。
“哪去了?”她着实想不起那盒朱泥被收在何处。
“别找了。”林宴的声音却忽然响在她耳边。
宋星遥正半蹲在书案前翻抽屉,被这突然靠近的声音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却不知林宴何时踱到自己身后,已双掌撑桌,将她圈在胸前。她身体后倾,贴到桌案,刚要开口,又听他说:“我有现成的印泥。”
“在哪?”宋星遥的屁股已经挨着书案,只差没坐上去。
林宴眼帘微落,目光集中某处,他似乎笑了,睫毛瓮动,语气却很平静:“在……”
他俯身抬手,指尖划过她手臂,往她身后书案探去。
桌面她刚找过了,并没印泥的痕迹。宋星遥有些疑惑,目光随之往后,不想他那手半途却改了方向,倏尔抬高,指腹点上她的唇,来回摩挲两下,竟将她唇上朱红口脂沾下。
“这不就有了。”他面不改色地将拇指在她眼前一晃,在她发作前飞快往和离书上按下,用力压实后才拿起文书,一本正经奉到她面前,“好了。”
宋星遥气坏了。
唇上还有他指腹摩挲时留下的温度和触感,像窜到枯草上的火星,在她心里燎原,可瞧他脸不红气不喘,满脸正人君子的神色,仿佛她心里那些邪/念跟亵渎他一样,她看着来气。
偏偏这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仍旧微倾身将她圈在胸前,夏日衣裳本就单薄,他又酷爱宽襟道袍,倾身而下时襟口压不牢,浅露颈肩锁骨,几处微凹的阴影,不比女人的秀气,是带着力量的犀利线条,曾是宋星遥在床榻上最喜看到的景象,她曾经不止一次……咬他肩膀。
犹抱琵琶将露未露之际最是撩人,宋星遥那邪/念一起,就如荒草蔓生,难以遏止,心里一边骂他骂得要死,一边又盼着……多些,再多些。
林宴毫无疑问是了解她的,这其中也包括了她对自己的喜好,看着她面皮由白转红,他只继续问她:“和离书,你不再过目一下?”
仍然是一本正经的声音和表情,道貌岸然的模样,宋星遥气息微促,勉强将目光挪开,气道:“不看了。”
“哦。”他应了声,转头便直起身体放开了她。
四周灼人气息一散,宋星遥快要消失的呼吸也跟着一顺,但又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极了。
“还有别的要求吗?”林宴又问她。
刚才那撩人的亲昵,好似无意而为般,他保持着自己一贯形象。
宋星遥怒而瞪他,生硬道:“有!婚事不许大肆操办,越简单越好。”
“你要多简单?”林宴道。
“能不请的人就别请,繁文缛节能减就减。”她扭头走开,半是恼他半是气自己不争气,为男色所惑。
“我虽不能像赵睿安那样给你十里烟花的盛大婚事,却也不至于逊色太多,遥遥……”
“林宴,这是我第三次成亲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什么十里烟花的虚华?我只想平平顺顺、轻轻松松的成亲,你可懂?”宋星遥道。
盛大的婚礼,她已经经历过两次,一次和林宴,一次和赵睿安,这两回结局都不好。嫁人是件辛苦活,她绝不愿再经历第三次。
“我明白了。”林宴没有坚持,干脆应下。
“细节的事,回头再商量吧。”宋星遥在他面前便无新嫁娘的羞涩,仿佛与他讨论一桩公事。
林宴点点头,又瞧她一副拿手作扇扇风的躁热模样,唇角微翘,两步轻踱到她身边,唤了声:“幺幺……”
宋星遥不想多看他,鼻子里头哼了声,听他又说:“你的唇……”她摸摸嘴,以眼相询。
又怎么了?
“口脂花了。”他忽然沉声,身形闪动欺近她,伸臂一揽,搂着她的腰就将人抱到怀中,未待她回神,俯头吻去。
唇瓣相贴,气息交融,彼此都是一震。宋星遥忽如木石,先前那股燥热还没消退,又是一阵猛烈烫意袭来,侵入唇齿,纠缠难休,一点一滴勾起暌违已久的回忆。
宋星遥媚眼如丝,如陷幻梦,像只尝了腥的猫儿。
良久,林宴方松手,盯着她已然狼藉的口脂轻声道:“幺幺,再忍忍,等到大婚,便好。”
那话,也不知说的是自己还是宋星遥。
直到林宴踏出书房,宋星遥才品出其中深意。
“林——宴——”她气得吼出声来。
林宴却没回头,只那肩膀,不住耸动,似乎在笑。
那一夜,宋星遥又做了梦,梦中景象自是不可言述的羞人,待到醒时犹自品咂,好半晌她才回神。
天未明,星尚存,这一世她怎又要嫁他?
第100章愿赌服输
天已渐热,宋星遥摇着手中纨扇下马车,进了林宴的韩宅。迎接她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厮,一副机伶样,过来行礼迎她入宅。
“热死了。”宋星遥猛摇扇子,鼻尖冒汗,“你主子呢?大热天把我请过来,到底什么要紧事?”
“公子在里头见客呢。”小厮手里拿了柄伞,伶俐地撑在宋星遥头上,给她遮阳。
“他有客人还叫我过来?”宋星遥顿步。
“叫你过来拿主意的。”小厮来不及回话,就被影壁后走来的人打断。
林宴踱步走来,身后跟着了四五人,手上拿着纸笔砚,俱是满头大汗的模样,就连林宴也不例外。
“什么主意?”宋星遥见他白皙的面皮已经被晒得发红,料来是在大太阳下站了许久。
林宴接过小厮手里纸伞,驾轻就熟地撑起,人也往她身畔贴近,与她一起站在伞影里头,道:“宅子要修缮,让你来拿拿主意。这几位是营造匠,请过来规划园子的。”
“你造园子我拿什么主意,又不是我家。”宋星遥的扇子都快摇断了柄,她热。
林宴便又抽走她的扇子,一手执伞,一手替她扇风,领着人往里头走,边走边说:“再有四个月你就搬过来了,不想让自己以后住得舒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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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四个月,便是夏尽秋至的交际,满城桂香时节。
宋星遥与林宴的婚期定在八月,如今尚余四个月的时间,比当时与赵睿安的婚期要长许多。这么长的时间却不是为了要准备婚事,主要原因在林宴那宅子,宅子当时只简单修葺了前半部分,后宅园子荒芜,屋舍空落落,还没大修。
“上回我见你那书房虽然不错,就是小了点。日后成亲,你必定是要住过来,不会再留宿公主府了,则殿下的事务你都得搬过来处理,小书房容不下,我想腾处大的,你看挑哪个位置?我寻思着就在我书房旁边扩建一间,如何?”
林宴带着她从抄手游廊下走到书房外,他的书房位置极佳,外临曲水,内为阔庭,光线通透十分舒服。宋星遥当然喜欢,她听到有大书房的时候,眼睛就已经亮了——这世间给女子独辟书房的人家,少之又少。
但她这欢喜不能外露,身后还跟着几个外人,虽然一直谨言慎行的模样,但保济全都听在心里,她还是得装些谦虚客气出来,于是道:“你拿主意就好。”
林宴瞥她两眼,不置可否,又带着她沿长廊往内去,过了垂花门,就是真正的后宅。
“后宅占了整个宅子一半面积,如今有园林两处,主屋两幢,亭台楼阁若干。”营造匠将手中图纸展开,对照着图纸解释给宋星遥听,又问,“娘子可有什么想法?”
图纸是按旧宅画的,里面有些标注新墨未干,应该是她来之前林宴提出要修改的地方。
宋星遥客气:“听他的就好。”
林宴失笑,挥手先将匠人遣开,双臂环胸道:“你确定都听我的?要是我改得你不满意,你可莫来怨我。我就算再了解你,也不是你腹中虫子,万一做错了,你住起来不顺心可如何是好?”他垂头看她,又道,“这可是你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将就不得,你不想住得舒坦自在?”
“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我哪能越俎代庖。”虽然十分认同他的话,宋星遥还是做个样子。
“虚伪。”林宴边转身边道,“那我就告诉他们,后宅就按旧图规划不变了,翻新即可……”
他话没说完,衣袖就被宋星遥扯住。
“我客气客气罢了,你别当真。”宋星遥眼珠子一转,又道,“可是你说的,我拿主意,别我满意了你又委屈。”
“我像那么小心眼的人?”林宴反手拉住她手腕,将人拉进怀里,“走吧,有话便说不必藏着掖着,你只记着,在我这里若有要求,你只管提,我自当竭尽所能满足。”
她定定看他一眼,挣出他的怀抱,不作回应,只奔跑过垂花门,隔着一段距离喊话:“林宴,你快点过来,我想把这池子填平,这块花圃铲平,主屋旁边的小厨房再加个烘炉室,这小路弯弯绕绕太多,我不喜欢,也要改掉,还有屋里……”
一边走,一边对照着图纸,宋星遥的话就没再少过。
林宴说得没错,与其婚后再来后悔,不如在婚前就将环境规划成自己最舒坦的模样,好过婚后抱怨。
一路上,宋星遥的要求,除非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否则林宴绝无二话,外宅他拿了主意,内宅就通通交给她,他说到做到。虽然顶着大太阳,宋星遥的小脸被晒得红通通叫人有些心疼,不过她兴奋的模样终于有了一丝上辈子没心没肺的愉快,像被宠大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天性间仍保留那一丝赤忱,是林宴最想还给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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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整整一天,宋星遥才终于将宅子按着自己所好重新规划完毕,余下的就是营造匠师的事,图纸出来后会再给她过目一遍,确认无误后动土兴修,工期约需三个月。
林宴送她归家,路上说起另外一桩事来。
“还有件事你得受累上上心。”
“嗯?”宋星遥昏昏欲睡,鼻子里哼了哼算是回应。
马车里有小冰鉴,丝丝凉气萦绕,让人松懈得想睡觉。
林宴展开车里的小毯子搭到她腹间,道:“过来挑人。我府里人少,嫁娶请宴需要人手,宅子重建后各处也需要人,我打算再招些人进府,你嫁过来以后也得添置帮手,我琢磨着索性在成婚前一并添了。你知我如今上无长辈,这事只能交给你,况且你自己挑的人,日后你用起来更放心些,可好?”
好,这当然好了。
宋星遥睁开一边眼道:“我有什么可不好的,又不是很累的事,横竖得利的人是我,不过如此一来,你韩府的人可就全按我的喜好挑选,你不担心这些人全成我的眼线?”
“不怕。”林宴微垂头,咬耳朵道,“连我都是你的,何况他们。”
一句话,说得宋星遥脸皮陡烫,飞快扭头转开脸,啐他:“林宴,闭上嘴!”
真不想听他再说这些从前只在床榻上才会说的话,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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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意外,宋星遥的婚事再次在长安掀起波澜。与赵睿安的浪漫所制造的话题不同,林宴带来的是另一番光景,先不提婚事落定的消息传出后,各家姑娘碎了一地的芳心,单就各方势力的种种揣测就称得上精彩,毕竟是在官场上混的人,又是圣人近臣,虽然脱离了林家,但和林家依旧关系密切,神威军的下任继承者林乾,又是他一手培养上来的,林宴的婚事本就受朝廷内外多方关注,没想到最后竟定下宋家六娘,委实叫人大跌眼睛。
同时,坊间又在纷纷猜测这宋家六娘的模样才貌,毕竟先后俘获三位青年才俊青睐,必定是个才貌双绝的女人才当得起。
总之,流言蜚语四起,有好的,也有坏的,也有编得离谱连本尊听完都笑倒的……
宋星遥只拿这些当笑话听,出了四月就渐渐忙碌起来,除了长公主交代的事外,她还得管韩宅的修缮与韩家下人的采买等种种事务。
养老的日子再也回不来,宋星遥后知后觉地发现,明明是待嫁的姑娘,她怎么就提前过出了一种当家主母的气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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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的局势在三月的大波澜过后也渐渐平静,只是戍卫更加森严。裴远的求亲败给林宴,未免有些心灰意冷,这段时日便将全副精力都放在长公主交办的事情上,很快就在长公主身边站稳脚跟,一路往上爬升。
六月初时,京城又传出林家小女林晚定婚的消息,对方是家世稍逊但世代书香的清流,男的亦是个满腹才华、前途无量的少年。
宋星遥收到消息时,正抱着猫坐在树荫下纳凉,不由感叹这一世变数之大。
林宴恰带了两挂宫里赏的龙眼来看她,坐树下剥皮去核后扔琉璃小碗里用冰湃着,闻言便道:“自县主被送走,她在家里闹了好几场,父亲渐渐有些察觉她性格偏执,便将她禁足府中,又从宫里请了位老嬷嬷回来磨她性子,管得极严。”
“难怪,这半年来没听到她的消息。”宋星遥戳了块龙眼肉送进嘴里,又甜又弹,滋味甚好。
“这门婚事是父亲千挑万选定下的,对方虽然家世稍有不及,但门风清正,公婆良善,男的也是个性情温和之人,是门好亲事。”林宴道。
“别剥了,该吃不完。”宋星遥看着要堆满碗的龙眼肉,阻止了他的动作,又道,“亲事是好亲事,可这新妇却不是善茬。她能同意这亲事,乖乖出嫁?”
“不同意,已经闹了。”林宴便丢开手,让燕檀把余下的龙眼拿走挂到屋檐下通风处,又道:“她不同意和我们也没相干,再怎么闹也闹不到我们头上,不理便是。”
“你说……她那疯魔性子,会不会跑来抢亲?”宋星遥突发奇想。
林宴眯了眼:“龙眼肉都堵不上你的嘴?”
宋星遥在他威胁的目光下不吱声,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想,真就嫁人了?
她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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