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十月下旬,天已凉透,湖心亭尤其风大。赵睿安就瘫在亭子的靠椅上,脚下堆了不少空坛,满身酒气,闭着眼也愁眉不展的模样,手从宽大袍袖内垂落,露出包着白布的小臂。
那布条上透出的血渍已经变色,看样子这白布多日没有更换。
宋星遥上前,用手贴贴他的脸颊。吹了一晚的风,他脸颊冰凉。
“也不怕着凉?”宋星遥叨念一句,转头要召唤下人将他抬回屋里,赵睿安却陡地睁开眼,挥开她的手。
这一眼,寒气四溢。
“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他直起身来,懒懒靠着亭柱,冷眼看她。
这话问的宋星遥一怔。她想找他就找了,还问缘由?
“来看看你的伤。这伤许久没换了吧?不叫大夫来看看?”她仍温声道。
“不用了,皮外伤不碍事。”赵睿安随意扫了眼自己的手,漫不经心道。
宋星遥走到他身畔坐下,一眼瞥见被酒坛压在他身侧的家书,那封由他母亲亲笔所书,让他笑得像个孩子的家书,已洒满酒渍变得皱巴巴。她欲将信取来展平收好,岂料手刚伸去,那信就被赵睿安抢先拿走,随手朝后扔进湖中。
“赵睿安,你母亲的信……”宋星遥要救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信纸落进水中。
赵睿安笑笑,冷且嘲,却没回答她。
宋星遥记得,上一回见他这般,也是在湖心亭的池畔,他抱着酒喝得酩酊大醉,将收到的家书扔进水中,说家书不是他母亲亲笔所书,那这一回……
“可是东平郡起了变故?”
她猜测他这情绪变化的缘故,并不是四天前的刺杀。
“和你无关。”赵睿安的心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站起身,不耐烦地踢开酒坛。
酒坛撞柱迸裂,发出刺心碎音。
宋星遥的神情也终于一点点沉下去:“今日来是为了看看你的伤,你没事就好,好好休养,我不打扰你了,告辞。”
语毕她转身要离,却听身后传来赵睿安声音:“你不打算与我解释一下,四天前的刺杀是怎么回事吗?”
“刺杀之事因我而起,牵连到你,对不住。个中缘由牵涉太多,我不能说,你不知道比较好。”宋星遥便又回头道。
曾素娘之事与佛盏有关,她无法明言,也不可能说得清楚。
“你不能告诉我,却和林宴商量?我是你什么人,他又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却在背地里与他密谋计划……这么大的事,你对我只字未漏,可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赵睿安走到她面前逼视她,俊美的面容绷得紧,神情不善,是嫉妒还是其他,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赵睿安,你到底怎么了?”宋星遥眉头大蹙,起先她以为可能是东平郡出事惹他情绪失控,所以她打算离开让他冷静,可谁知一转眼话题又扯到她与林宴头上,“我和林宴之间,不过是些公事往来而已,何来什么密谋计划?”
“公事往来?公事往来他能赴莫宅冒死救你?能给你韩家的精锐?你真当天下人的眼是瞎的?”赵睿安质问道。
“冒死救我?”宋星遥盯着他。
赵睿安却忽将目光转开,道:“整个长安都知道,他伤重昏迷在莫宅,不是为了你,又为了什么?”
“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别人怎么想,我管不到,我只能管我自己。”宋星遥语气渐冷。
她与林宴有太多过去,就算想说也无从说起。她自问与林宴重逢以来,虽有牵扯,却无男女之情,所行所往不过为了公务,且还是在与赵睿安之前。自与赵睿安明确之后,她就没见过林宴,两人从来坦荡磊落,她没对不起赵睿安。
面对这样的怀疑,她心头火起。
“那你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赵睿安仍未放过。
宋星遥深吸口气,强压怒气:“无可奉告。”
撂下一句话,她转身就走,赵睿安没有阻止她,只依旧在她身后开口:“宋星遥,你答应过,嫁我为妻的……”
她只顿了顿步,仍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
宋星遥和赵睿安吵架了。
这矛盾闹得两人谁也不肯低头,就一直僵持着没见面,再加上曾素娘的事没有下文,宋星遥在心浮气躁中迎来宋梦驰的婚事。
宋梦驰与方悠的婚事是宋家今年的头等大事,宋星遥暂时放下心头大石,打起精神与笑脸留在家中帮衬。到了那日,修葺一新的宋宅挂满红灯笼与红幔,虽是冬日,也满园春色,到处一处喜气洋洋。
吉时将至,宋梦驰迎亲归来,从轿辇内扶下方悠,二人一绯袍一绿裙,着实登对漂亮。
宋星遥瞧得有些晃神,不妨身边一串爆竹被点起,炸得她吓了一跳,有人站到她背后,拿双手捂住她双耳,待那声音过后,宋星遥才听身后那人道:“六娘,对不起,那日是我醉酒胡言。别气了好吗?”
是赵睿安的声音。
他借着宋梦驰的婚事,求和来了。
宋星遥笑吟吟地目送新人踏过火盆进了宅门,这才转头。赵睿安今日穿得隆重,长发齐绾,并无往日风流模样,俊朗非常。她瞧了数眼,垂头道:“一会少喝点,别又醉了。”
“醉了就赖在你家。”赵睿安知道她这是不气了,又嬉皮笑脸道。
宋星遥白他一眼,转身进宅。
————
宋梦驰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林宴却没来,只是备了厚礼命人送来。闹过洞房,宴饮至深夜,酒席将散未散。宋星遥早早回了房间,赵睿安还未离去,仍在外头与宋家父子饮酒。
和赵睿安的争执已过去许多天,宋星遥早就冷静,今日他主动求和,她也就顺势服软,只是回到屋里,又难免思虑再起。
其实问题并未解决,不是吗?
她坐在桌前长吁短叹,听得燕檀心里不舒服,连倒热汤边抱怨:“今儿是郎君的好日子,娘子怎么好端端的又叹气?”
“你懂什么?”宋星遥趴到桌上,郁色难解,“燕檀,在你眼中,林宴与我是不是有些道不明说不清的关系?”
“娘子想听实话?”燕檀倒完水反问她。
“嗯。”
燕檀便拧了热帕过来,边递给她边道:“说实话,我冷眼旁观瞧着,一直以为林家郎君会是娘子良人。毕竟他与娘子从前也时常接触,眼睛骗不了人。”
宋星遥胡乱抹了脸,把头又埋回臂弯。若连燕檀也这般认为,赵睿安会误会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怎地,她想起上一世的自己与林宴。
这一对比,她忽然惊觉,这一世的她与赵睿安像极了上一世的林宴和她。只不过,她扮演了林宴的角色。从前,林宴什么都瞒着她,让她独自揣测猜疑,到如今,成了她瞒着赵睿安,什么都不能说,让他嫉妒猜测。
她曾受其苦,如今却又加诸到赵睿安身上。
他生气,也许有他的道理,是她没有做好,由己度人,她忽然间对赵睿安满怀歉意。
赵睿安,是上一世的她。
可有些事,确实难以两全,她无法对赵睿安坦白,除非那件事彻底解决。
如此一想,她多少能体会到林宴上一世隐瞒的煎熬。她如今所遇矛盾,尚不及他当年煎熬的十之其一。
很突然的,她对林宴最后那点怨,竟烟消云散。
她不能让自己也陷入同样境地。
反省了许久,宋星遥终于起身,打开多宝格上的暗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匣子。
她不能向赵睿安坦言密事,但她可以做另一件事。
总要有个了断。
————
今年长安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来得晚,十一月底才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一夜之间,长安霜雪覆头。
宋梦驰的婚事结束,宋星遥的假期彻底结束,带着燕檀回到公主府。刚踏进小耳园,连杯热茶都没喝上,她就又被何姑姑叫走。
长公主召见。
“六娘,歇够回来了?”赵幼珍笑吟吟地逗鸟,戏谑宋星遥。
“托殿下福,歇得筋骨都要锈了。”宋星遥亦笑道,取了袋小米托在手中奉予公主。
“那正好,我这里有桩要紧事得交给你。”赵幼珍挖了两勺米倒进笼中。
“殿下有何要事,但请吩咐。”宋星遥道。
赵幼珍拍拍手,抖落碎米,转头道:“前段时间京城涌入一批藩族商贾,本宫怀疑他们别有所图,且在宫中埋有内应。恐怕本宫这里,也有他们的人。这些人蛰伏很深,所以本宫寻了个细作潜进他们之间查探。你来公主府时间不长,对外没有领重差,身份普通不易惹人生疑,本宫想将与此细作接头的任务交给你。”
宋星遥眉头微蹙,不急着开口,只听她又道:“你只负责与此人暗中接头,将他的消息与要求带回既可,不过纵是如此,也仍有极大风险。”
“原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赵幼珍既已开口,宋星遥便没有拒绝的余地,索性应下,又问,“那这位细作是……”
“你见到就知道了。”赵幼珍从指间拔下一枚玉戒,“这是本宫与他约定的信物。头三个月为保险起见他与我们之间互不联系,如今三月期满,两天后是第一次接头日。”
“知道了。”宋星遥接下玉戒,领命而去。
与细作接头日来临前,宋星遥终于等到林宴有空,相约一见。
第92章林宴之赌
宋星遥一大早就抱着东西出门。
自莫宅大火前夜,她在林家与他见过之后,他二人就再没私下相会,到如今已逾三个月。
初雪刚停,路边不少早起的百姓正洒盐扫雪,寒冬的清晨,只闻笤帚铁铲刮地的沙沙声,剩下就是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时催人入睡的声音。宋星遥一手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发怔,一手按在身侧的包袱上,心绪纷杂。
没过多久,马车就渐渐停了,驾车的祁归海在外头唤了声,她回神抱起包袱跑下马车。
马车外是幢崭新的宅子,宅子无名姓,门楣上挂了块匾,只写着“北指南倾”四个字,那原是林宴挂在书房外的匾额。
林宴约见面的地方,不是狸馆,而是他的新宅。
这个宅子上辈子并不属于林宴,宋星遥没来过,全然陌生。
“皇城根下五进的宅子,再没比这处更好的了。娘子脚下慢些,小心石阶。”出来招呼她的是个年轻小厮,很是机伶讨喜,一边请她进宅,一边絮絮叨叨介绍起宅子来。
西为主宅,东接花园,四周有山石为靠,没有林家宽阔奢华,但比林家要雅致,鹤壁飞檐草木葱郁,远楼近阁残雪未散,透出几分仙气,是林宴的风骨,不过路上遇到几处通向花园的月门,里面却还是空落落的。
“这宅子才建了一半,后头与花园还空着。公子说留着给以后的主家娘子拿主意。”小厮瞧着宋星遥纳闷,便解释起来,又道,“前头就是公子书房,书房是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小人就陪娘子到这里。您进去后一条道走到底,就是书房,公子在里面等您。”
“好,谢谢小哥。”宋星遥道了谢,径直往里去了。
穿过个小花园,就是林宴书房。书房是三层高阁,有点像林家观星赏月的银湾阁,但楼阁依旧无名,只在阁前立石刻字,林宴的笔迹。
星遥海宴。
宋星遥的目光匆匆掠过那块石头,又往阁楼去了。阁楼门敞着,里头通透,另一侧是临水的悬门,正中摆着书案,两侧落屏,林宴就站在悬门的竹帘下,依旧是半旧的道袍,外面套着件披风,长发简束的居家打扮。
阿嚏——
湖面的风直吹进阁,宋星遥冷得打了个喷嚏。林宴闻声将门关上,转身拂袖,又将宋星遥那一侧的门窗扫上,宋星遥吸吸鼻子:“你都不冷吗?”
“抱歉。”林宴道歉。
门一关上,屋里马上就回暖,宋星遥这才发现房中已有炭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宋星遥把手上东西放下,到炭盆前烤手。
林宴也不知道,只是习惯使然,觉得冻到她是自己的错。
她烤暖了手,林宴已经倒来杯热茶,道:“把外披解了吧。”
宋星遥的外披厚实,在炭盆旁边没两下就要焐出汗来,她一热就要发红疹,林宴记得。
“不了,说几句话就走。”宋星遥摇头。
这是长话短说的开场白,林宴蹙蹙眉:“这么急?你有事?”
“没有,不过……”宋星遥与他目光撞上,依旧是清冷的眸,从前宋星遥觉得凉薄,如今却觉得这目光更像刀剑锋芒,让人无所遁形,有着看透人心的洞悉力。
她忽然说不出口。
“不过什么?”林宴反问,又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放一放,我们很久没见,你不想知道我这三个月在查什么?”
宋星遥攥攥拳又摇了头,斟酌言语后才小心道:“我来此不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想来谢谢你。那日你及时赶来救我一命,我很感激,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说话间她郑重向他点头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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