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正要喝骂这下人不懂事,亲家公来了还喊得像是报丧一般,然后就听那下人哭丧着脸道:“——还扛着一只棺材!”
说话间,柳士原已经带着人进了院中,他一身纯素,额头系着白麻布,这是丧服。
身后的下人果然抬着一口棺材。
这棺材像是已经在地下埋了许久,上面还沾有不少黄土,但木材与工艺十分难得,偶然从土中露出来的描金依然鲜艳如初。
经历过那场丧事的人,都认得这口棺材。
当时柳小姐重病而亡,治了十几口棺材,姜知泽皆不满意,后来花费重金,寻到了这一口,才亲手将亡妻抱入棺中,抚棺痛哭,直至泣血,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温摩不认得这口棺材,但看到姜知泽的眼角抽了抽,再看到柳士原,她猛然明白了。
这是,柳小姐的棺材!
柳丞相把自己的女儿的棺材挖了出来!
“咚”地一声响,棺材重重地落在姜家大厅的地面上,柔软的红茸毯深深被压得陷下去。
“亲家公,你这是何意啊?”三叔公问道。
“岳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姜知泽连忙迎上去,道。
柳士原用力挥开他扶过来的手,盯着他,一脸的深恶痛觉:“不要再这样叫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让你这样叫我!是我的害了我的蓉儿!”
“岳父人何出此言?又为何惊扰蓉儿?”姜知泽含泪道,“我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岳父大人直管说,不可如此糟践蓉儿啊!”
“我糟践蓉儿?”柳士原的眼角似是要绽出血来,他猛然推开了身边的棺盖,声嘶力竭,“你看看,你看看蓉儿被你糟践成了什么样子!她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活活折磨死的!”
第99章九十九
棺盖应声而起,落在地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棺木四周的钉子已经取出,显然来之前就已经开过棺。
棺内昔日千娇百媚女子,而今已经是一捧白骨。
姜知泽脸色变了变,很快换上一脸哀戚,“人死不能复生,蓉儿那般孝顺,她一定不愿看你如此伤心……”
柳士原性情方正刚毅,虽是文臣,大有武将之风,不等姜知泽说完,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到棺前,“你看,你自己看!难怪你亲自替她穿衣收敛,亲自抱她入棺,因为你根本不能让别人碰她——她的手骨、腿骨都已经……已经……”
柳士原浑身发颤,泣不成声,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棺中的白骨中的臂骨和腿骨皆有明显的裂痕,胸前肋骨也已经凹下去一片,尤其是右臂,骨头已经从中间开始粉碎性断成两截。
有些养尊处优的贵人已经看不下去,转开了视线。
李严则弯下腰,细细察看。
温摩盯着棺木,全身紧绷,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火烧般痛楚。
上一世,她便是这么个死法。所不同的是,柳小姐还得了一个全尸,而她却成了一把灰。
死前所有痛苦穿过汹涌岁月冲向她,让她几乎要痛嚎出声。
“姐姐?”姜知津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吓人,脸色也白得吓人,让他很担心。
他之前一直以为姜知泽谋害良和公主,是为了摆脱风家的束缚,直到后来听温摩向风旭说起姜知泽和徐广一样以虐杀为乐,他才想到柳小姐的死因很可能并非单纯是生病,于是略作安排,引柳士原注意此事。
柳小姐是柳丞相的幺女,最受柳丞相夫妇二人疼爱,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夫妻两人都是肝肠寸断,柳夫人每年都要去相国寺为柳小姐做法事,以祈柳小姐早日投胎,再世为人,长命百岁。
不久前,柳夫人去相国寺做法事时,遇到一位游方僧人,说柳小姐灵位上有冤气,或是生前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或是死后坟地选得不当,尸身遭水浸虫噬,总之柳小姐身在地狱,非几场法事能解,最好是给柳小姐更换棺木,迁葬它处。
同时,僧人还警告她,此事不能惊动外人,只有血肉至亲方能在场。
柳夫人回去连忙同柳丞相说了。女儿已死,这已经是两人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两人如何不尽心尽力?
可是开棺之时,柳士原见到了自己无法相信的景象。
他还生怕是死后裂出的痕迹,便隐瞒尸首身份,从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各抽调了两位仵作过来验尸,六名仵作给出的结果如出一辙——此女受尽凌虐,痛苦而亡。
柳士原发现这一切,虽是出于姜知津的安排,但当时在姜知津的心中,这只不过是在棋盘上挪动了一下棋子,心中毫无波澜,是到了这具棺木前,看到这具白骨,看着白骨的主人永远也无法诉之于苦的痛楚,心才狠狠抽了一下。
如果此时躺在棺木中的是温摩,他一定会疯。
一定恨不能将姜知泽的肉一口口咬下来。
此时温摩便是这样的神情,惊恐到极点,愤怒到极点,也仇恨到极点。
他不知道温摩为何会对姜知泽有如此复杂的情绪,只能握着她的手,同她站在一起。
姜知泽含泪道:“蓉儿是我爱妻,我怎么会对蓉儿做这种事?定然是有人在蓉儿的尸骨上做了手脚,用蓉儿来陷害我。岳父大人,您知道今日是我的继任仪式,可有人非要从中作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您向来英明,常人难及,难道也要受那人利用吗?”
“住口!住口!”柳士原咆哮,“李大人,杀害我女儿的真凶就在这里,我命你速速将他缉拿归案,仵作的验查结果我已经让人送到大理寺!天见可怜,是我错将这禽兽当作人,将我蓉儿葬送在地狱,是我的错!”
“尊丞相令。”李严说着,吩咐一声,衙役们上前抓住姜知泽,姜知泽喊道,“这是陷害!这是陷害啊!我姜知泽一生坦荡,怎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三叔公怒道:“就算是验尸,也要当着我们姜家的面来验,这里是姜家,姜知泽是未来的家主,岂能让你们说带走就带走?!来人!”
三叔公一声令下,门外的府兵层层涌入,拔出刀,刀尖对准了柳士原与李严,三叔公须发皆张:“谁再敢妄动一下,我就让他见识见识姜家两个字怎么写!”
大央各王府所蓄府兵皆有定数,一般不得超过两百人,但姜家显然永远是大央的例外,真正的府兵数量早就不止这个数,更何况府兵们装备精良,每一名府兵都能百里挑一,那几名衙役还试图还抗,结果没过上两招被便被府兵拿下了。
柳士原直盯着三叔公:“你这是包庇凶犯!”
三叔公道:“你们强闯民宅,胡乱抓人,真当姜家是吃素的么?!”
一边是朝堂大佬,一边是世家大族,一旦真的对上,在场的客人们无不胆战心惊,有与两边皆有些交情的,试图打个圆场,哪知还没开口,就见姜家的少夫人道:“诸位,大公子的声誉一向是极好的,我也不相信大公子会做出这等事,但柳小姐的骸骨也确然有问题,柳丞相与李大人更是为民请愿的好官,绝不会诬陷于人。”
这番话已经尽可能说得软和,但她之前对姜知泽的敌意表现得太明显,才说到这里,三叔公便冷冷瞧温岚一眼:“侯爷,管好你的女儿,这里是姜家,不是南疆。”
温岚也示意温摩住口,此时正是风口浪尖,谁出头谁倒霉。
但温摩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径自道:“大家都知道,自从徐广死后,京城里的传言就特别多。我听说大公子不单在徐广的宅子里设有密室,在自己的屋子地底下也挖了一个。柳丞相不如去那里看一看,若真是有,那儿恐怕就是令嫒的丧命之地。”
她这话一说出来,姜知泽的脸色迅速变色了,向来温文尔雅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是震惊的怨毒,他死死地盯着她,就像一条蛇盯住自己的猎物。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见过那间密室的人都死了,除了他之外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当然,这只是传言而已。大公子一直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带大家进去看一看,让大家一解疑窦?”
这是她从前最害怕的眼神,棺内的那具白骨让她再没有一丝犹豫,管他什么阴谋诡计,管别人会怎么议论,管姜家怎么看待,她已经豁出去了,不计一切代价,一定要戳穿姜知泽的真面目!
“大公子,带路吧,不看个究竟,只怕堵不住他们的嘴。”三叔公和六叔都这样道。
与其说他们怀疑姜知泽,倒不如说他们想去监视柳士原和李严,以免两人无中生有。毕竟在姜家所有人心中,大公子除了是庶子,其他方面是十全十美,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两人还在这一眼中达成了一项共识——这位少夫人太难搞,将来最好能让她跟着长公主,不是待在西山,便是待在皇宫,总之不要待在姜家。
姜知泽眼底有一丝惊慌:“三叔公,不是我不让大家去,只是真让人搜姜家家主的房间,姜家的颜面何在?”
温摩道:“大公子,你好像还不是家主吧?”
姜知泽马上道:“弟妹,我早说过,若你想为津弟谋求家主之位,大可不必如此!只要津弟一旦治好了病,我立马将家主之位双手奉上!”
温摩冷冷一笑,没有理会。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她比谁都更清楚他此刻的忧心与绝望,因为他阻止不了他们去搜查。
为了以示公正,李严还请求在场的各位客人一道去,三叔公出于对姜知泽的信任,完全没有拒绝。
在三叔公看来,这是温摩这个权欲薰心的女子想为自己的傻子丈夫夺权,说不定真的在姜知泽的屋子里搞出什么名堂,而他这个长辈要做的,就是去戳穿那个假相。
客人中有愿意去的,也有只想告辞的,人群浩浩荡荡往姜知泽的院子里去。
这些年姜知泽虽未继位,但已经俨然是家主的威势,他的院子等闲人无法进入。哪怕是姜知津装疯卖傻的,也没能混进来。
这个地方带给温摩阴影太浓重,自嫁进姜家,她下意识就想避开这一块地方,重生以来,头一次踏入,过往一切宛然重现,心脏再一次收缩。
她抓紧了姜知津的手。
姜知泽轻声道:“姐姐,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温摩额头沁出了冷汗,声音虽轻但异常坚定,“我要在这里。”
我要在这里面对我上一世的痛。
我要这里报我上一世的仇。
进了房中,李严口里说一声“冒犯”,拿起一只有砚台,整个人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拿砚台一寸寸敲着地板。
三叔公等人都觉得他装模作样,但看在柳士原为女心痛的份上,强忍着不满,耐着性子在旁边等着。
好一会儿,李严才起身,道:“地底下确实有密室,只是不知机关在何处,最好去工部请几位将作郎来,细细找一找。”
姜知泽冷冷道:“李大人,你不要拖延时间了,今日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虽是好性子,也断不能容你们这样欺负到头上!你们眼里当真有还姜家么?!”
这话深得姜家诸人的心意,三叔公的目上光里明显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姜知泽一声断喝:“府兵听令!”
“在!”门外的府兵轰然一声应,气势震天。
姜知泽的视线扫过柳士原与李严,目光威严至极,“不管是朝廷宰执,还是帝王将相,任何人犯吾姜家,吾必将诛杀之!”
这是姜炎的名言。
这是姜家人一直奉行的圭臬。
柳士原和李严的脸色微微一变。
风旭的视线终于忍不住落在姜知津身上,期盼姜知津能给他一点答案。
怎么办?
层层谋算,局局安排,姜知泽原本该是笼中之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彻底翻盘?
所有人都知道姜家是个什么样的家族,远在风家的祖宗还在土里刨食的时候,姜家就已经是历经数朝的权贵世族了。
它比大央更久远,也比大央更强大。
除非皇帝亲临,否则没有人能对付姜家家主——哪怕他还没有正式继任。
姜知泽嘴角微微带上了一丝笑意。
没有人能破解这里的机关,没有人能洞悉他的秘密。
他依然是平京第一贵公子,依然是姜家未来的当家人。
他又一次笑得谦恭而优雅:“岳父大人,李大人,得罪——”
一阵“轧轧”之声,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只见屋中的凿花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在姜知泽不敢置信的视线下,一点点扩大,最后露出一道石阶,一直延伸朝往下。
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屋中投出一块明亮的光斑,斜视进密室中。
所有人类穷尽想象也无法搜罗齐全的刑具,在这里全都可以找到。
它们挺立在幽暗处,散发着冰冷的光芒,连初秋温暖的阳光到这里都失去了温度。
第100章一百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滞了。
就在这一个瞬间,姜知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从巅峰跌落到谷底,哪怕是最可怕的噩梦里,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景象。
他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再也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他的脖颈仿佛已经僵硬成锈铁,转动时几乎要发出“咯啦啦”的声响,他一点一点扭过头,看到了墙壁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虎口还有薄薄的茧子,和平京任何一位贵女的柔荑不同,它来自绿气森森的莽莽山林,一直以为被他列为最佳猎物。
墙壁上有一幅画,画后面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几件值钱的珍宝,一般人看到这里都会以为这是个藏宝处,但实际下,暗格后面就是密室的机关。
他花重金请机关大师为他打造,并让那位大师成为他的第一个猎物,除了已经死了的徐广,没有任何人还知道这个机关所在!
“温、摩!”他发出一声嘶吼,不像是人声,更像从野兽的嗓子里吼出来,“我要杀了你——”
温摩看得到他唇形在开合,但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看到有人抓住了他,先是柳士原和李严,然后是风旭和陈山海,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他。
她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个密室开启,她全部的痛苦记忆也开启。它们像是狂涌的漆黑潮水,向她兜头罩下。
她后退一步。
身后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抱住她,熟悉的声音像阳光般破开迷障,唤她:“姐姐,姐姐,姐姐!”
是津津。
是津津啊。
津津是天神向她伸出的手,拉她出苦海。
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他,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捂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