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按着阿摩听话,按着阿摩学规矩,按着阿摩嫁人,真的是为了阿摩好吗?
她由着阿摩被京城的规矩推着去嫁给一个傻子,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为的不是阿摩,而是她自己,她只想阿摩乖乖的什么事情也不要折腾,不要让别人挑到错处,然后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在侯府和温岚长相厮守。
她一直以来是打着为阿摩好的幌子为自己好!
喜娘扶着温摩迈过门槛,两名亲戚家的孩子充当金童玉女,为温摩牵着长长的裙裾。
“阿摩!”
阿娘忽然大喊一声,冲上去拉住温摩,“不要嫁,不要嫁!”
所有人都呆了呆。
古夫人笑道:“妹妹,就算再舍不得,女孩子也是要嫁人的啊。”
“不,不要嫁,”阿娘眼中的泪水滚出来,“阿摩,这亲我们不成了!”
温摩抬手要掀起盖头,喜娘和古夫人连忙阻止她:“好孩子,这喜帕只有新郎才能掀起。”
但她们两个的力气哪里是温摩的对手,温摩轻轻松松就挣开了她们,在一片惊呼声中掀起了喜帕,看到了阿娘满是泪痕的脸,喉头微哽咽,“阿娘……”
古夫人急道:“快把喜帕放下!唉,要哭嫁也使得,可别误了吉时啊!”
“我不能让阿摩嫁过去!”一直以来阿娘对古夫人都是俯首贴耳,这一次却是护在温摩面前,大声道,“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傻子!你们这里不能换丈夫,我不能让她跟一个傻子过一辈子!”
“你——”古夫人又惊,又气,又急,“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给我来这一出?姜家的人都来迎亲了!”
温摩看着阿娘削瘦的双肩挡在自己身前,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打猎,本来一直是追着一只兔子,冷不丁蹿出一头豹子,她吓得一动不敢动,那时,阿娘也是这样挡在她的身前。
她一直以为阿娘来京城之后就变了,原来没有。
阿娘就是她的阿娘,永远都是。
“阿娘……”温摩张开双臂,轻轻从后面抱住了她,“你放心,这一次我会嫁得好好的,绝不会有事。你在这里也要好好的,等回门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温摩说完,松开阿娘,放下喜帕。
阿娘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温摩在喜娘的搀扶下离去。
这一次?
为什么听上去,好像她已经嫁过一次?
仡族的婚礼十分简单,一对男女发现心中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便会约定日期见过彼此的父母亲人,然后在天神的见证下结为夫妻,若是两家住得近,前后费时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京城的婚礼——尤其是贵人的婚礼,却是异常的漫长。
温摩被喜帕罩住了头脸,视野统共只剩喜帕底下一小块,整个人就成了喜娘手里的傀儡,喜娘让拜,她就拜,喜娘让跪,她就跪,好在有上一世拜堂的经验,倒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只是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姜知津忽然嘻嘻一笑,道:“阿摩姐姐你盖着脸看得清么?”
抬手就要来掀喜帕,慌得一众人连忙去拉他,平乐长公主告诉他:“这是喜帕,得入了洞房才能掀。”
姜知津道:“那就洞房啊!”
平乐长公主道:“先吃酒,吃好酒,就能入酒房了。”
姜知津问:“吃什么酒?好吃么?”
“好吃。”答话的是一个斯文清冷的声音,“今日席上什么酒都有,二弟想要哪一种?”
温摩的心中倏然一紧,袖中的手不自觉攥了起来。
姜知泽。
第14章十四
红烛高烧,为屋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温柔的红晕。
床是百子雕花拔步床,分三层,桌柜踏脚样样俱全,温摩坐在床上,只觉得里三重外三重,像一只巨大的笼子。
喜帕阻挡了视线,只瞧得见眼前方寸,但一间洞房里有什么,她上一世大约都知道,那时还有一丝紧张和期待,此时她心中毫无波澜,只想倒头睡一觉。
头上的发簪太重,若要卸了,喜娘定然会拦,温摩悄悄地拔了一支,又拔了一支,趁人不备,塞进被子里。
呼,脑袋总算轻松点了。
乐声与喧闹声远远地传来,像是隔了许多里地似的,屋子里悄然无声,喜娘丫环们屏气凝神,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并说话声传来,温摩从里面听到了姜知津含含糊糊的一句:“……我没醉!”
喜娘连忙带着丫环迎上去,门一开,人与声响一下子涌了进来,扶人的扶人,捧衣的捧衣,斟菜的斟茶,道喜的道喜……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温摩只觉得身边的被褥一沉,姜知津被扶到了床上。
然后,一双靴子停在温摩的面前,一双手伸到了喜帕前。
这一幕太过熟悉,让温摩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上一世的噩梦中。
她猛地侧身避开这双手。
“大公子!”喜娘忙笑道,“大公子莫不是也喝多了?喜帕只能由新郎来掀的!”
“津弟醉了,我身为兄长,理应代劳。”姜知泽道。
“哎哟,哪有娶媳妇要兄长代劳的?”喜娘还要再说,姜知泽道,“津弟烂醉如泥,你们打算让新娘子在这里坐一夜么?”
喜娘迟疑一下。别说揭喜帕,多是新郎染病无法拜堂,由兄弟代劳,现在只是揭个喜帕,虽不大好,却也算不是太坏规矩。
“坐一夜就坐一夜。”温摩的声音微微发紧,“我的喜帕绝不会让我夫君之外的人来揭。兄长请自重。”
新娘子亲自开口,姜知泽倒不好动手了,他微微一笑:“弟妹勿要多心。津弟与常人有些不同,我这个当哥哥的,从前诸事都要帮着他,帮惯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温摩拍拍姜知津的脸,摇摇姜知津,“津津,醒醒,你再不醒,你家娘子的喜帕要给旁人掀了。”
在喜帕掀开之前,新娘子就宛如一件被封印的神物,一声儿不声出,一丝儿不能动。喜娘主持过多桩婚事,头一款遇见温摩这样的新娘,心想还不如让人家兄长掀喜帕呢。
喜娘正要来劝温摩,姜知津“唔”了一声,伸了个懒腰醒来,只见一件红融融的东西罩在温摩头上,随手就掀了:“阿摩姐姐,你带着这劳什子做什么?”
温摩头上的簪子已经拔得七七八八,他这一扯喜帕,温摩的发髻随之散落,甜馥香气蓬外四溢,雾一样弥漫在三层雕花大床之内。
毫无疑问,红色一定是最适合温摩的颜色,温摩也最适合红色的女人。寻常女人穿红色,要么娇艳,要么明媚,温摩却穿出了一种恢宏的锋利之感,红衣在她身上像火焰一样耀眼,所以看到温摩的人,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这身红衣下一瞬便会燃烧起来。
姜知津看着她,喃喃道:“阿摩姐姐,你怎么这么好看?”
“津津也很好看。”
啊,和姜知津成亲,比和姜知泽成亲真是要愉快一百倍。姜知津今天一身的新郎冠服,大红缎子上以金线刺绣,衣领与袖口皆缀着浑圆的碧玉与珍珠,一身的珠光宝气,现拉去典当行,一定能当出一大堆银子,更兼肤白貌美,眉长眼清,衣饰愈是华贵,容光便愈是盛烈,温摩忍不住拍拍他的脸,“来,咱们喝交杯酒。”
“嗯!”姜知津乖乖由她牵着坐起来,温摩看向喜娘,“我们夫妇要行合卺之礼,无关人等是不是该请出去?”
喜娘只觉得这位新娘子业务十分纯熟,好像比更自己更懂流程,其脸皮之厚、神情之泰然,更是让喜娘叹为观止,她连忙客客气气地把姜知泽请出去,又将屋子里的下人都带出去。
一人道:“我不出去,我要留下来侍候公子。”
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穿着内侍服色,直直地瞪着温摩,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敌意。
姜知津从小在宫里长大,身边一如皇子们一样,有内侍服侍。温摩上一世见过这内侍,好像听旁人唤他“小金子”,她上一世和姜知津不多的几次见面中,这位小金子好像确实一直都在。
喜娘劝他:“放心吧,这里有我呢!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你家公子的大婚之夜,你们先在外头侍候,明儿个再来。”
小金子还是杵在当地不肯走,但到底轻身体弱,由着喜娘带着人半推半轰地弄了出去,门“哐”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公子!公子!”小金子急得叫唤,“你快让她们开门放我进去!”
“倒是个忠仆,只可惜忒没眼色。”姜知泽本已走到廊下,此时回头道,“别喊了,今夜是你主子洞房花烛夜,再闹,可就要挨板子了。”
“都怪我那日拉肚子,没有跟去古王府,才让温家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爬上了公子的床!”小金子气呼呼地,“大公子,方才您也瞧见了,那个狐狸精脸皮怕是比城墙还厚,竟然自己拉着男人喝交杯酒!从古到今都没见过这款的新娘子!”
姜知泽眸色微微转深:“是啊,我也没见过……”
他见温摩的第一眼,就是那片郊外,无意中一瞥,瞧见一个女孩子抱着弓/弩与弯刀下马车,身段修长,腰肢纤细,脸上虽有一丝沉重,但仍然掩不住眉眼间的锋利与飞扬之意。
像一只一展翅就能遨翔于九天之上的鹰。
让人想把她锁起来,折断她的翅膀。
越是强有力的翅膀,折断起来越让人快活啊。
他回头看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眼,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不妨事,这只鸟儿已经飞进了姜家,他还怕没有机会吗?
房内,喜娘将白玉单凤玉合卺杯盛上酒,递到新郎新娘面前。
杯子造得像一只小小葫芦,乃是取古礼之意,两人交杯合完,喜娘将两只杯子往床前一掷,一只朝下,一只朝下,乃是大吉之兆。
到此,婚礼算是成了。
喜娘带着丫环替一对新人宽了外衣,将两人送上床,放下喜帐,然后退了出去。
姜知津今夜显然喝了不少酒,脸上红扑扑的,眼神有些迷离,忽地皱了皱眉。
“不舒服么?你等着,我让人给你准备一碗醒酒汤……”
温摩话没说完,姜知津就从身下的被子里摸出一样东西——一支发簪。
再一摸,又一支。
他摸得兴致昂然,摸出了一大捧,还摸出了一大把花生莲子桂圆红枣等物:“哇,姐姐,这都是你塞得吗?”
“簪子是我的,吃的不是。”不过摸都摸出来了,温摩就剥了粒花生吃吃,还分了一半给姜知津。
姜知津接过来,瞧着这个歪在床上、翘着腿、剥花生的新娘子,眼神里的疑惑一时差点儿没掩饰住。
温摩一整天没好生吃饭,这会儿把早生贵子的干果们吃了个干干净净,踢了鞋子:“津津,睡觉啦。”
姜知津歪着头看着她。
他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如一匹墨黑的丝缎披在身上,就像是给红色里衣上罩了一件黑缎的外袍,红融融灯光下,眉眼俊美到不可思议。
第15章十五
温摩从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哥哥,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温摩撑着脑袋,几乎是放肆地欣赏着姜知津的美色。
这要是在南疆,不知道会有多少姑娘到他窗下唱歌。
仡族无论男女,俱是能歌善舞,碰到喜欢的人,便在月光下对着他或她的窗子唱歌,歌声悠远明亮,温摩自小便是枕着这样歌声入梦,歌声同风声一样,是南疆夜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杯合卺酒的酒气微微在心头荡漾,从小听惯了的歌儿自然而自然从梦的深处溜了出来,她低声唱道:“今日正好生欢喜,待我唱与哥来听……”
她听过许多哥哥姐姐唱歌,也有不少男孩子到她窗前唱歌,但她自己还是头一回唱。原来唱歌是这么回事——歌声早就浸在血液里,等到遇见那个让你欢喜的人,你便不由自主地唱起歌来。
姜知津眸子里迸出几星亮光,歪头瞧着她,一脸笑意。
这天真的模样让温摩瞬间回了神:“!”
她在干什么呢?
他还是个孩子!
简直是禽兽啊!
“睡觉睡觉!”禽兽温摩往被子里钻。
姜知津拉着她,“不要睡,我要听姐姐唱歌。姐姐唱得真好好听。”声音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娇柔宛转,曲调也十分简单,但她眼波微抬哼唱的模样,却像是一只小手伸进了他心里,拔弄着他的心尖尖。
痒痒的,麻麻的。
“我乱唱的。”
“我就要听乱唱。”
“那不行,我们仡族的歌不能随便唱给人听,我方才犯错了,再唱,我阿娘非得来打我不可。”温摩正色道,“津津不想我挨打吧?”
姜知津迟疑半晌,终于点头,“好吧。”
他在温摩身边躺下,被褥里薰得浓浓的百合香,是姜家逢喜事之际必薰的香气。这香气里头还有一丝清幽的味道,像山林深处的一缕雾气,带着草木特有的清冽芬芳,姜知津不自觉凑近,深深呼吸。
温摩把他这个举动视作孩子的依赖,像就小猫凑近大猫,小鸡凑近母鸡,她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带着达禾的岁月,细心地替他掖好被子,柔声道:“津津乖乖睡哦。”
手正要收回来,被姜知津拉住,姜知津道:“要拍拍。”
温摩只得轻轻拍着他。
姜知津犹不满足,哼哼:“要讲故事。”
这可难到了温摩。
达禾可从来没有要求过听故事,盖上被子,不出五个数就能睡成一头小猪。
“嗯,从前有座山……”
才开了个头,便给姜知津打断了:“我不要听这个,这个没意思。”
麻烦。
温摩作势想往他脑门弹一指甲,但看着这张无瑕的面孔,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嗯,故事啊……”温摩看着大红刺绣的喜帐,“我给你讲个仡族女子的故事好了。”
“好。”姜知津的声音兴致勃勃。
“这个仡族女子,我们叫她阿姐吧。阿姐和我一样,在南疆长大,后来才来到中原,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人。成亲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喜帐下,心里面有点紧张……”
上花轿前,古夫人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嘱咐她好生学着些。
这一世她直接扔在轿子里没动,上一世却是仔仔细细研究了个遍。
仡族民风开放得多,这些事情她本来就知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