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宿白沉默,“落儿吧。”
沈青鲤将拓泥递上,谢宿白便将此物交给了身后的傲枝,傲枝接过,躬身退下。
四下无人,沈青鲤才说:“她比我先到一步,大抵是看到我拿了什么,我却没瞧见她的,但她竟是与霍显合谋动的手,她性子独,什么时候愿意与旁人掺合在一块了?而且你说她的目的是赵庸,去秦家做什么?”
谢宿白添茶,将茶盏推给他,说:“当初赵庸昧下乔家那么大笔银子,你说与云阳财政有没有关系?秦威是那年被派去稽查账本之人。”
沈青鲤怔了怔,“你早就知道姬玉落要找的人是赵庸?”
谢宿白没应,便是默认的意思。
沈青鲤捏住茶盏的动作顿了瞬,姬玉落从不提起从前之事,但谢宿白将她带回催雪楼之际便已查清她的底细,沈青鲤自然也有所耳闻,也知她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人,却上天入地也没此人的音讯,沈青鲤还纳闷呢,什么人这般难找,后来知道是赵庸时着实惊了一番。
然谢宿白早早知晓,却藏着不说……啧,想来是怕她上京坏了计划。
沈青鲤沉默了少顷,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半响才道:“那位祖宗同霍显混到一块去,真没事么?”
谢宿白没有说话,修长苍白的指环着碧色茶盏,许久才道:“赵庸,如今没什么用,反而是个阻碍,杀了也好。”
沈青鲤长长地“嗯”了声。
赵庸该死。
此前不动他,是因谢宿白要借由厂卫的恶,将这王朝捅得千疮百孔,令其支离破碎、民心尽失,而催雪楼在这时做的事却与厂卫恰恰相反。他们的势利在南方,是厂卫鞭长莫及的地界,这些年明面上惩奸除恶,杀贪官污吏,也救助百姓,名声就是在一桩又一桩的好事里垒起来的,至于背后那些杀人犯火的勾当都藏在背地里,百姓是最容易煽动的群体,在厂卫作恶的衬托下,催雪楼俨然成了民心所向。
谢宿白这几年静心潜伏,替催雪楼的势利添砖加瓦,为的就是来日得以与京城抗衡,其实如今时机并未成熟,可他强行要攻,赵庸这枚棋,也就提前废了。
废子,没有存在的必要。
沈青鲤问:“那,霍显呢?”
马车嶙嶙,碾过平滑的青石板,离开了秦府。
事实证明,有时舍去脸面确实可以换来许多方便,比如方才霍显用几句“内人胆小,诸位莫吓着她”亦或是“抱歉了秦大人,我们回府再亲热”诸如此类的话,将追着姬玉落的仆从忽悠过去,还堵得秦家人无话可说,尤其是霍琮那个深受国子监教育的小公子,根本无法没脸没皮地拉扯这件事。
只是姬家长女的名声污了,她也成了和霍显一样胡作非为之人,但姬玉落不在意。
车厢宽敞,内设长榻案几,油灯搁置在旁,照得通璧明亮,姬玉落胡乱擦过脸就坐下翻看账本。
账本统共有三册,很厚。她幼时跟着乔夫人学打理生意,后来在催雪楼也接管了不少银钱往来的庶务,对看账这种事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如若没有对面那道闲闲的目光干扰的话。
姬玉落抬了抬眼,就见霍显在看她左耳的耳珰。
或者再具体一些,耳珰下的珍珠。
她摁着账本的手蓦地一顿,想起方才在林荫小径,这人抽身站直后,她摸着那珍珠似有点湿热,像是被人含过。
“……”
她看向霍显,而对方像是挑事一样,“啧”了声说:“耳珰——不错,很衬你。”
他在“耳珰”二字后轻轻停了一瞬,仿佛是要说耳珰味道不错,这种停顿是有意为之,他像是刻意想要激怒她,看她或羞或恼地反讽于他,最好还能动个手。
但姬玉落没有。
她没有动手,只一动不动凝视他。
霍显的眼里含着笑,笑里总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挑衅,这就是姬玉落觉得这人笑起来格外不讨喜的原因,她总感觉这双眼睛并不该笑,至少不该在某个时候笑,比如现在。
让人分外不适。
姬玉落目光平静,口吻淡淡道:“你在嫉妒。”
她的话实在猝不及防,霍显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姬玉落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你在嫉妒秦三,也嫉妒霍琮。”
笑渐渐淡去,唇角也放平了,霍显的双目微眯了一下,深邃的眸子就这么盯着她,眼底有阴郁闪过,像是那夜他暴戾地掐她脖子的时候。
她又惹怒他了。
姬玉落却无端觉得,这比他假笑看起来顺眼多了。
漫长的沉默。
姬玉落并不欲窥其太深,对视片刻后,便恍若无事地低头去看她的账本,然而老虎屁股摸不得,对面横来一只手,抽走了她的账本。
霍显凉凉道:“你当自己是什么,神算子?张口就来,可知祸从口出?”
胡搅蛮缠,可见心情坏到极点。
姬玉落默了瞬,懒得与他计较,只说:“账本给我。”
霍显看她面上四平八稳的表情,不免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郁气,鼻腔里溢出声冷笑,将账本卷成桶状,握在手里点了点案几,“你来拿。”
姬玉落伸手去拿,霍显趁其不备,攥住她的手,直将人从对面拽了过来。
嘶。
与之前那些生死相博不同,已知没有性命之危,姬玉落这回没有大动干戈,何况车厢里这点空间也施展不开,她只撑了一下,蹙眉瞪过去,道:“你发什么疯?”
霍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许是因为楼盼春,又或是因为她非局中人,一门心思只要赵庸的命,没掺合进那些错综复杂局势里,他纵然严防死守,可也免不了有哪个瞬间是不设防,或是有疏漏的。
而她就在这瞬间,窥查到了他那隐藏在暗处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