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花架子投在地面阴影斑驳。
这刺骨的凉意比起身上渐渐蔓延的红痕引起的烫伤好多了。
“姝儿,”清风凉夜下,男人的声音格外低沉,“还在生我的气?”
“……”榻上的人翻过身,不理。
压断草径的细微声,在寂静夜中扩大,高艳冷声阻了他步伐:“你若往前一步,我就唤人了。”
细微脚步声停下。
胳膊枕在脖颈下,贺玉姝睁眼看着拔步床边镶嵌的一颗小小夜明珠,发出幽淡蓝光,倩丽女声道:“裴云祁,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我带了西市的糯米糕,姝儿尝尝吧。”
黑影慢慢往旁侧的案几挪,轻物细声落下,缓沉声音又道:“晚些婈儿还来院子找你,说婶婶去何处了,让我去她寻回来。”
“和离书已派人送到贵府,”贺玉姝停顿一下,冷漠无情:“裴云祁,我们已无关了。”
白日里,凇王与她相处时日最多,她拟写和离书时,凇王正在一侧。
忍不住问她,“你与沈国公自小相识,又做了几时夫妻,对你敬爱有加,恨不得时时捧在心口,你就舍得?”
‘离’字最后落笔一顿,墨洇了宣纸,她身子前放好笔,那镇石压住,“无血缘之人,终究是信不得。”
“你这个女人啊,就是倔!”凇王忍不住出口,“又蠢又倔!你无非就是从来为喜欢过沈国公,才是打着寻你兄长的幌子离开他。”
身后忽然拥来热源,腰腹前交叠宽厚温热大手,低沉靡靡声在耳畔,“姝儿,我终究离你不得。
罢了,我同你一起走吧。”
第17章
腰上力道紧紧的,是那些同枕而眠夜晚间熟悉的气息。
裴云祁叹气,将人圈在怀中:“姝儿这几日瘦了许多啊。”
低沉靡靡声缓缓在耳畔响起,贺玉姝未动,眨了眨酸涩眼眸。
脑中想起淞王恨铁不成钢的话,蠢女人,你真是没有情根。
你是从未喜欢过沈国公罢了,寻你兄长无非是你想离去找的幌子罢了。
颈窝有些烫,贺玉姝心头到底有一丝动容,夜凉如水,音调轻轻:“裴云祁,你哭了吗?”
距他上一次哭时间太过久远,好似是他母亲逝去那时。
自己悄悄去陪他,每日给他带自己喜欢的糕点,当时年纪小,如兄长一样的云祁哥哥心情不好,她煞有其事安慰他,“云祁哥哥,裴姨瞧你哭了会很伤心的。可若是闷在心里对身子不好,云祁哥哥,你便悄悄哭吧。”
小丫头脆生生声清灵婉转,“姝儿陪着云祁哥哥,一直陪着您。”
颈窝被他蹭得极痒,贺玉姝回神,他脑袋埋在那处,瓮声瓮气:“姝儿,这几日,你可曾想过我,念过我。”
她答得干脆,推他肩头起身,答得毫不拖泥带水,下榻去:“未曾。”
夜风习习,未走两步,身子陡然被往后扯了几步。
脑后枕着他宽厚大手。
两具相互依偎的身子,热气近在咫尺。四目相对,望进他深邃古潭似的眸子,里头应早已翻涌,“姝儿。”
腰间丝系散落,有熹微凉风。贺玉姝小腹下意识收了收,她咽了咽喉间。手搭在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上,制止他:“裴云祁,这是贺家,你别太得意忘形了。”
撇过头错过他目光,贺玉姝眉眼淡淡,语气清冷。
“跟我回去吧。”裴云祁道。
他撑起半身,撩起她一缕青丝,空中浮荡着幽幽暗香,“姝儿,你可知那日我为何会许贺怀卢带你离府?”
贺玉姝挣脱了他怀抱,小力微不足道,赌气呵斥:“不想知。裴云祁,我已与你没有关系了。不等一会儿丫鬟便会来了,你快走吧,免得被人发现了。”
他悠哉悠哉说,“我与自家夫人说话怕别人做甚。”
女子蹙眉,“和离书昨日已派人送到府上了。你…………”
先时不觉冷,甚热。可同他拉扯一番,自个儿此时突觉很冷,四处冷风往骨子里钻。
唯一热源只有离自己肌肤相亲的裴云祁。
还好夜暗。
他瞧不见自己身上红痕,到时甚奇怪,他一离自己近时,身上便觉得舒畅暖和。
可是,她好不容易才从沈国公府出来,与兄长的消息轻而易举只晓。自己不想被裴云祁一手遮掩。
狠狠咬了咬牙,“裴云祁,我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你能骗我一次,便能骗我两次、三次……”
“你走吧,再过两日我便要走了,若是再见,你我就当未相识过吧。”
她停了一下,又补了句:“也许,我们再也见不了了。”
这昭风毒当世无解,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眼眶酸涩,心头被人狠狠揪住,毫不留情一针一针往心头扎。
凇王说她是个没有情根的。她想也是,情爱是什么?都没与自己有血缘的兄长重要。
炙热气息有一时屏住。
裴云祁与她十指相握,忽而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丝巾包住的东西,郑重戴入她手腕,“这是我母亲给儿媳的,姝儿可莫取了。”
“我不要。”
裴云祁也不恼,斯文温和话语还带着笑意:“姝儿若是取下,我便让贺府都不好过。”
他惯是会威胁人。
黑夜中,贺玉姝瞪了他一眼,两手被压过头顶,骂道:“无耻。”
刹那,泪水夺眶而出。
夜幕下呜咽声渐起,“裴云祁,你不是人,为什么你非要招惹我!”
裴云祁将人搂在怀里安抚拍着,“姝儿,我带你去找晏兄吧,这次,决不食言。可好?”
怀里人哭得更厉害。
“夜凉,莫受寒了。”将瘦弱人轻松搂在怀里,下榻往屋里去,声音落在后头:“贺府的下人个个都是蠢笨的,这么冷的天还由着主人在外歇息好几日。某个野猫子也没打个干净。”
花架十步远,有棵郁郁葱葱梧桐树,枝干茂密出了高墙。
一道黑影缩在小团隐于枝干茂密中,凇王被自己吓到咳嗽,咽下后,心头暗腹诽,“你才是野猫。”
你怀里那个女人性子才是野猫!
不想我皇兄那些女人,个个爱撒娇捏性子,偏这个,一句话也不得应,倔笨得吃药也医不好。
捞起旁边酒坛子灌了一口,而后抱在怀里起身一跃。
身影敏捷,很快隐与黑夜。连府中侍卫也未曾发现。
安忠潜伏在贺府门外不远的鼓楼上,问旁边面无表情的兄弟:“诶,侍忠兄,你说国公爷今晚还出来吗?”
侍忠摇头,看着几道影子悄然潜入,道:“今夜贺府…热…热闹。”
淞王带着酒气回自己屋子,才推开门,忽而一刀冷风袭来,他退后急急挥袖遮挡,酒坛摔在地上炸裂。
蹙眉,何人如此大胆……脑中灵光一闪,踉跄几步推门而入——
“皇兄!”
屋里黑漆。
桌边坐着一个背脊挺立的身影,凇王喜得轻跃而去,立在人面前,喜得又唤一声,“皇兄,您怎么了啊。”
面前人一身黑衣,脸上半壁面具散着银光,声音极致低沉沙哑:“怎么?如今大了,没人压得住你了?还得我亲自来寻你。”
熟悉孟王的都知,他这低哑声是大风雨来临前兆。
淞王应声跪下,惶恐道:“洛安绝无此想。”
“臣弟近日遇见一棘手毒。若不及时行解,她性命堪忧。臣弟便想着等她病好了再去给宫里那位医治,反正里头多得是医丞。”
黑影立起来,一股压迫感袭来,淞王跪得背脊挺立,忙噤声。
他不敢顶嘴。
沙哑声起,“洛安……世上人多,你救不过来的。”
黑衣男子由不得叹息,“你随我回去,为兄让圣上给你寻个地庶富饶藩地,你去那里也可行医救人。”
苦口婆心说着,淞王一口回绝,急急着,“皇兄,你这是赶臣弟走吗?我答应过母妃此生一定要平安守着你,你去哪儿,洛安便跟你到哪。”
这人笑出声,“本王是来劝你走的,不是让你效忠。”
弯腰扶起跪地凇王,拍了拍他肩膀,悠悠道,“没几日安生太平日子了,如今也该做个了断了。你去个安全之地,为兄也安心。”
而后转身离去:“那裴云祁对我已有猜忌,你虽未如朝堂,但恐他不对付你,你与她夫人把脉就医时小心些。洛安,为兄只容许你任性一次。”
淞王一早便来贺玉姝闺院,轻车熟路的,比以往还来早了一刻钟。
“小药圣,你在找什么?”丫鬟给自己戴上右侧耳环,她看着铜镜里人人在屋里东瞅西看,笑道,“我屋子里可有金银财宝。”
凇王皱眉,心道这沈国公偷了香跑得还挺快。
对上那镜中美人笑颜,凇王学着昨天那个人指桑骂槐道:“我在找一只野猫,昨儿瞧着他进来,夜深不便来扰你,现在想看看他去哪儿了。”
野猫……
贺玉姝心头想起昨晚裴云祁也说了这个,心思转了两转,也不知作何想,颊边忽而红了,脸上刚抹的胭脂更嫣丽。
食了早膳,她破天荒不闹性子喝了半碗汤药。
漱了口后,看着屏风后那八仙桌上正在进食的人影。
“我今日要同闺房女儿家们出去逛布料金钗铺子,小药圣也要跟着我们去?我给你置办些发钗?”
话落半晌,传来剧烈咳嗽,凇王恨不得一记眼刀飞过来,“大可不必。”
凇王是先皇之子,其继承了母妃美貌,生得眉清目秀,平日里在民间着发冠玉钗时极易被人认成女扮男装的女儿家。
为了更好隐瞒这女人毒病,凇王咬碎了牙,不得不假意承认自己女儿身。
不过也有好处,这女人不跟自己唱反调,与自己说话时轻轻柔柔,不敢轻易得罪自己。
“谁要跟你们去,”淞王撇过头,高声唤着随身小童:“灵童子,我们走,逛东市药铺去。”
贺玉姝“诶”了声,起身转跑过屏风,伸手挡在他面前。
他明明比自己小几岁,倒是比自己还高。
仰头瞧他,贺玉姝眼底狡黠,“小药圣最近不是在找一味丹书草呀?”
一提“丹书草”凇王眼睛霎时晶亮,脱口而出:“在哪!”
见鱼儿上钩,贺玉姝卖关子,“我可送给你,那是我名下一药铺子镇店之宝,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赠与你。”
鱼儿上钩,贺玉姝仰着脖子,“你悄悄我去个地方,我就把这个药给你。”
“快说,何事!”与医者而言药便是黍米。
面前的女人抿唇,眼底笑意滢滢,她凑近了,鼻息间是沁人心脾香味。
贺玉姝朱唇开合:“带我悄悄去衡阳楼。”
“你这个女人疯了。”凇王不由得睁大双眼,惊觉自个儿声音过大,忙压低声音,“沈国公如今把贺府围了起来,就这药铺外头不知多少看着呢。你想走哪去!”
他在心头给这个女人病症又加了一条,痴心妄想。
凇王脸一下跨了,心里想也没想便觉得这事儿不可能。
“你会易容。”贺玉姝断定道,“皆时我会支开伺候丫鬟,我们就离开一柱香时间。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只要你带我出去,到时候你的药就是苦死我也闷头喝下去。”
一个眉眼俊俏、衣着锦绣郎君跨入衡阳楼。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绯色衣裙,头戴帷帽的女子。
这女子身影倩丽,身段窈窕。
在二楼临近坊街窗户坐下。
隔壁围起帷幕,里头传来女子讨论声。
那日贺怀卢从沈国公府抱着贺玉姝出来的事儿,长安城怕是都知晓了。满京闺女都看着她的笑话。
一个女子不屑道,“她贺玉姝不过是仗着死去兄长与沈国公有些交情,才貌有几何?”
有人附和这个女子,“就是,嫁过去又有什么用,据说她性子不堪,且被退过婚,爱慕沈国公女子众多,她总会有被赶出一日。”
女子之间恶毒起来没有男子什么事,凇王看好戏,提醒着身边人,不忘火上浇油,“夫人姐姐,她们说你坏话诶。”
贺玉姝抿了一口清酒,抬眸盯了对立而坐的人,“就你话多。”
而后她慢慢放下杯盏,起身去。
里头巴结女声响了一半,“那许家阿姐,您父亲乃三朝元老……”
贺玉姝抬臂推开,嚣张跨步进去。
看着突闯进来的女人,里头闺秀们吓得惊叫一声,呵斥,“哪来的疯女人,还不滚出去。”
这女人落落大方立在门口,目光一一瞧过去,清冽婉转声又傲慢,“凭你们想嫁给裴云祁?也配?”
想到裴云祁那个爱使背后手段的人,也不知是否这些人话语惹恼自己,贺玉姝眸光冰冷,“你们若想当那劳什子沈国公夫人,就回去杀了自己兄长,可行?”
话毕,四下寂静。
后头有人踉踉跄跄道,“沈……沈国公爷。”
楼口不知何时站了一群人,为首挺立那人不正是昨夜那只“夜猫”。
贺玉姝如犯了错被当场逮住,颔首退了两步。
一瞬,贺玉姝面色讪讪,随即也不知自己错哪,为何要躲?
随即挺起头,环顾四下心想今日怕是等不到自己要等的人了。
满楼人瞧着那嚣张身形窈窕女子慢慢往楼口去。
偏楼口还站着那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贺玉姝憋得满脸通红。
身着鸦青色广陵锦袍的男子主动上前两步,大手自然牵住慌乱的女子。
裴云祁含笑声道,“谁大庭广众议论我夫人,气着了我夫人,我可哄不好。”
言语虽是温和,可使人不寒而栗。
手被他握住,热源让她心头回暖些。
……………
“放开我。”入了厢房,贺玉姝扒着一直牢牢握住自己的手。
心头烦闷,逮着这始作俑者数落,“若不是你,我今日怎么怎会这么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