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与大家再住两天。”她说，“要好好道别才行。”

“也行。”大友沉吟说，“相田，你就跟着美奈子小姐，买点食宿用品答谢羊的孩子，千万别让她受伤，知道吗？”

“是！”

……

相田是安和先前埋下的“种子”，他就如同想象得那般，提供适量的阳光、温凉的水、偶尔施肥松土后，茁壮地发芽了。

一月前他至横滨警局取材时，是相田陪同的，此后二者维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当山岸美奈子表露出想要寻回家人的念头时，安和便让她去找相田。

“他的是我……朋友。”

美奈子忍不住露出了警惕的、幼狮似的神色，无形的鬃毛从她脖颈后竖起，安和在她心中的形象不啻于噬人的妖魔。

“是你的伪装吗？”螺旋桨不断旋转，白色的泡沫在船底沉沉浮浮，他们横跨日本海，从关岛回归横滨的五小时内，美奈子心中闪现过太多的念头，她听懂了安和龙也的暗示，更明白自己在对方眼中就像是一本漫画书，翻开一页就能读出全部心思。

当她任凭心底阴暗的想法滋长，妄图以最轻蔑的方式报复羊其他成员对中也的不敬时，安和龙也就在身旁静悄悄看着。

美奈子并不羞耻被人发现自己性格中神经质的一面，只是这一切都与安和龙也曾经表现出的耐心温柔特质相悖。

他应该善良、正义、嫉恶如仇，而不是……

而不是能漫不经心地调侃丑恶与神经质。

“你对我可能有点误解，美奈子。”安和说，“优秀的老师应该包容学生的一切，天性中的恶意与善意并非是人能所控制的。”

“以人漫长的生命轨迹做定量，从一而终的善良未必会迎来好结果，中也就像是群狼环伺中生活的绵羊。”

他怀着赤诚的心，帮中也剪除干扰他生活的荆棘枝。

“对了。”安和漫不经心地抬头，”可以的话，还请你保护好这个秘密。”

他微笑着说：“我比较想维持在中也面前的好形象。”

——温和、善良、博爱。

“咕咚。”美奈子的喉头滑动。

“我明白了。”

……

安和并不认为自己威胁了美奈子，相反，他对女孩儿瞌睡了送枕头的贴心行为分外满意。

随时间的推移，他也不能悠哉悠哉享受攻略过程，在开学前起码通关一个世界，是安和龙也给自己定下的任务。

“攻略一名主线人无便可通关”是《黑化101》的根本准则，那么谁才是主线人物？

安和想，如果中也不是主线人物的人，还能谁能承担此殊荣？

优秀的教师要一视同仁的博爱，安和从来都是以不偏不倚、公正来要求自己的，可他姑且承认自己是有劣根性的人类，有喜好偏向。

美奈子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儿固然可爱，却不如中也，正义、坚贞、执守，不是说他道德完美无瑕，事实上，中原中也算是热衷于暴力的人。

姿三四郎、菊千代……黑泽明导演的人物中，不少都有与中也一样可爱的特质。

“武士精神。”

相田跟与谢野晶子并排坐着，白濑吃过午饭后便踏上返校之路，相田则是在小酒馆等地打转好几圈后回来的，大友署长让他护送山岸美奈子，威胁之语不用说，大概就是美奈子少一根汗毛他也不用回去复职。

“您说什么，川泽先生？”

他用孺慕的眼神看向川泽真理老师。

在日本，真理与麻理、由理一样，作为女性常见名，却无附加含义，理是理性，真则是真挚的美好品质。

安和龙也跟相田说，他的“真理”取得是汉字意，指“宇宙万物的道理”“永恒不变的唯真正理”。

多狂妄啊。

“我在说武士精神。”

“啊，日本的武士道……”警察与军人，是现代少有还受武士道影响的职业了。

中二时期，相田曾把武士道精神写在笔袋上。

“名，忠，勇，义，礼，诚，克，仁。”他摸着后脑勺说，“对吗？”

安和笑说：“不是那么正经的精神。”

“冷静、正义、武功、友谊、忠诚、智慧、乐观。”他顿说，“还有未来。”

“是我非常敬佩的导演，在影片中反应的武士精神。”

相田一脸“听上去好厉害”的模样，虔诚地说：“是什么电影，有时间，不，我一定会去看。”

安和查过，横滨世界并没有黑泽明，这让他倍感遗憾，只能惋惜地说：“并不是能找到的公映片，倘若真有机会再推荐给你吧。”

他看了眼事件，下午四点三十七分，也差不多了。

“走吧，相田君，我们去接美奈子，还有中也。”

……

又是一个。

当相田躬身进门时，与谢野晶子移开视线。

一旦确定了安和的异常后，那些曾经被忽视的，细小的违和点就逐渐冒头，像是白纸上的墨水点，逐渐把素笔勾勒出的人型填满。

为什么他会热衷于捡孩子，怎样在贫民窟生存下去，大笔的异样资金来源……他就像是无止尽的黑洞，盛满谜题。

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做出评价。

击杀清水一郎是错误的，将他送入监狱打成残废的发言是惊悚的，病后呵护是真切的，意识不到自己逻辑怪异是存在的。

仔细想想，芥川龙之介原来也没那么听安和的话，现在就像是他身边的家犬。

还有这明明是警方的人……

与谢野晶子真想问相田，你到底是崇拜安和哪里？

“我们拘留了羊里的小扒手，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信誓旦旦说要将中原中也送给署长。”相田一顿，“署长与地中海实验的合作越来越紧密了，为了抢夺毒品资源线还端了好几家酒吧点。”

为了自保，相田毫无底线地加入了大友的麾下，横滨警局半数以上的警官都在掺了浑水。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叫渡边的小子应该能把羊之王重创，在此情况下，异能力也发挥不出来。”他接着说，“拘束衣与无菌室都准备好了。”

安和问：“他是想研究中也的异能力吗？”

“不知道，可羊之王身上应该有特别之处吧。”他一五一十道，“署长胆子不算大，先前只挑弱势的异能力者下手，大费周章绑架羊之王应该是对方指名道姓要的。”

警署距离三区并不是很远，站在家门口往外看，天空中乎地冒出一阵硝烟，伴随着震天的声响，屹立海港边多年的灰白色房屋坍塌了一小片，哪怕是劫狱都如此的声势浩大。

安和满意地叹口气：真是出类拔萃的力量。

拥有强大力量的孩子，需要更加小心地引导，可中也的心就像是蒙上尘埃的钻石，他甚至不需要多加打磨，只需要轻抚走那些空气中随处可见的微小颗粒，就是再完美不过的成品。

“走吧，相田君。”他扭头对与谢野说，“晶子的话，看家好了。”

哎？

“马上要去的，说不定是战场。”他好心提醒，“晶子有战场ptsd不是吗，我是绝对不会逼你去那种地方的。”

“一切行为都出于自己的意志，就算想逃避的话也没有关系，窝在家里就好了。”

“我早就说过，你的全部我都会统统接受。”

懦弱也好，恐惧也好。

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同样……

安和龙也隐晦地笑了，哪怕是救人的意愿也是出于自身，没有任何人在逼迫你，前进也好后退也好，不存在任何借口。

他想告诉与谢野晶子的就是这些。

……

美奈子与白濑是前后脚走的，她与羊的人约好，要一起对中也动手，因此那群只有基本戒心的小孩儿才答应了她要一同反叛中也的话。

哪怕失败了，最先被讨伐的一定是美奈子，她可是中也的跟屁虫。

暴力破开大门，势如破竹杀入拘留所，扯开铁栅栏，拉出渡边，嘴上还絮絮叨叨地教训：“你这家伙就算动手也得擦亮眼睛啊，行窃条子，难道连他们身上的制服跟黑帮皱巴巴的西装都分不出来吗？更何况你是不是跑到河对岸来了，离据点那么远——”

是送上门被绑架的吗？

哎？

话还没有说完，突如其来的疼痛就让中原中也跪了下来，他嘴唇颤动着，眼中一片茫然。

发生什么了？

渡边的话，大友局长装模作样的鼓掌声，成年人的夸奖……中原中也觉得自己像像是落入深水，四肢小幅度地滑动着，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气泡连成串，不断上浮，耳、口、鼻、眼蒙层粼粼的波光。

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

“多亏你了，渡边君。”

“中也，我们终于知道白濑是为什么出走的了，比起依靠你还是靠自己更加实在，要是你失控将我们打伤怎么办？”

等等。

黑泽等人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们身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员，中也看见了山岸美奈子，她大惊失色地盯着……自己？不对，是他腹部的匕首。

中原中也没来由地相信，山岸美奈子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是谁说动黑泽，就他们的猪脑子怎么能玩得过警察？

除了自己、除了自己怎么可能有人愿意保护他们？

“太抱歉了，美奈子小姐，竟然让您看见如此血腥的一幕。”大友局长说，“请先进去休息吧，您放心，您救命恩人的伤口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

黑泽嚷嚷：“等等，为什么要处理他的伤口，不是说好让中也死在这的吗？”

【中原中也黑化值+1】

他的黑化值，缓慢地攀升着。

……

安和嘴角的笑容更加真切，他最喜欢的便是中也这点。

黑化值在增加一后久久没有动静，同伴的背叛从来不是最伤他的，或者说因为早就做好了准备，在抗压能力逐渐攀升的现在，用上心头的薄凉只能将他往糟糕的道路上推一。

因此，安和为中也准备的是更加豪华的套餐。

被带走的美奈子无法发言，相田的眼神不变，而随着枪口的转向，在场唯一没有被安和龙也完全洗脑的与谢野晶子，她的眼神逐渐惊恐起来。

不知出于何种力量推动，她选择主动走上战场。

安和从来没有忽视过晶子，尤其接下来的剧目中或许有晶子出场的余地，他温柔和善地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要对大人保佑警惕之心，他们对孩子永远持有出尔反尔的特权，就像是答应了带孩子去游乐园的父母，总是在周围因繁忙的加班而抱歉一样。”

不，不，晶子摇头，她小声说：“根本不是一回事。”

“性质上是相同的。”他说，“黑泽在同警方谈判时，只觉他们帮助了对方，让其欠下恩情，就会任凭羊的孩子差遣，这是中也给他们造成的错误认知，只有善良、高尚，拥有极高道德感的人才会被恩义驱使，而落入社会染缸的大人，除非被侵犯到自己的利益，永远不会产生悔恨之类的情感。”

“你看，直到现在。”他强迫与谢野晶子抬头，让她看中原中也绝望的表情。

“就算是现在，他也在为了同伴们的遭遇而伤心。”

她听安和龙也感叹。

“多好的孩子。”

【中原中也黑化值+3】

【中原中也黑化值+5】

【中原中也黑化值+10】

【警告！警告！角色“中原中也”黑化值上涨过快。】

“————”

空白的枪声填满与谢野晶子的大脑，飞溅的鲜血、孩童错愕的神情、倒下的躯体。

安和龙也想，他果然很喜欢中原中也。

即便自己被千疮百孔，变得破破烂烂，还是心系伤害他的伙伴，宽容、正义、向上，保护弱小——

他抬手，谁也不知道枪是什么时候握在他手上的，硝烟从管口冒出，顺着春日清爽的风，袅袅向上。

仿佛有无形的手推动着与谢野晶子的后背跟她说：去吧，去帮助那些孩子。

对你来说，濒临死亡等于毫发无损，不是吗？

事实又是怎样？安和龙也冷眼，甚至是微笑着凝视眼前的地狱，相田不仅没有上前的意思，相反往更安全的阴暗角落躲藏着，还有一口气的孩子们抽搐着身体，仿佛在挣扎着。

有人和晶子对上视线。

“救、救救我。”

他伸出手，晶子惊恐地想，是在对我说话吗，是在对我求救吗，是希望我能救你吗？

她希望安和龙也能命令她去救人，那样的话，就能否认自己的意愿，不是我想去救人的，是他在强迫我，明明说好了不救人，明明觉得只要动用自己的异能力就会让生命变得廉价，那些人已经不想复活了，他们想去死。

关岛战争的记忆潮水般涌入与谢野晶子的大脑，她的手指尖连同唇瓣不自主地抽搐着。

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中原中也黑化值95】

他痛苦得快要崩溃了。

……

福泽谕吉不知道他是否来晚了一步。

调查出结果后，他飞快地通知了种田长官寻求支援，大友作为署长敢如此猖狂地行事，起码半座警署的警员都会被他带进沟里，不是说缺少正义感，上司有一百种方法胁迫下属，尤其是在各方势力勾结的横滨。

他不准备单枪匹马对付一座警局。

可是……

手足无措的横滨警察，面色狰狞倒在地上的大友前署长，眉心的血洞分外鲜明，孩子们打滚痛呼，只是嗓音中气十足，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在战局中央，他身边跟了……与谢野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