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生安静在门口等,约莫十分钟,门开了,一张憔悴的脸出现在眼前,脸颊浮肿,嘴唇发白。
他怔了下。原本想调侃她几句的,现在也没心思了:“昨晚没睡好?”
夏罗脑子一团浆糊,勉强地点了下头。
江生担心地:“你还是回去再睡会儿,我看你这脸色太差了。”
“没事儿,过会儿就好了。”夏罗说着往前走,脚步却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越走眼前的光线越暗,直至一片漆黑,人跟着倒下去。
眼见她身子软下来,江生一个箭步上前,接住,搂在怀里,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手臂无力地向下垂着。
他不及多想,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外冲。旅店老板见状,自愿开车载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检查后,得出结论,血压过低导致的休克,需留院观察。另外,她心脏有明显的杂音,待病人清醒后,需要做个彩超。
夏罗随后被送进病房,江生守在床边看护,沉默地注视着她。她呼吸平稳,但很浅,脸色仍有些苍白,药液正一滴一滴,通过手上的针头进入身体。
一缕头发翘在她耳朵旁边,他伸出手,仔细地把乱掉的头发理到耳后,然后轻轻揉了揉她发顶。
旅店老板人很耿直,送他们来医院之后,又折回去,帮他们把行李运过来,里面有姑娘需要的换洗衣物。江生再三跟老板道谢,他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幸亏有他帮忙。
拿到行李,江生翻了下她的背包,把手机和卡包这样的贵重物品捡出来,衣物和洗漱用具放进床头的储物柜。然后他拜托隔壁床的大姐帮忙看着她,自己匆忙去外面买东西。
约莫两小时后,夏罗才慢慢转醒。睁眼,陌生的天花板,悬挂着的输液袋,四周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还有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一张脸。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语气很温柔。
夏罗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嘶哑:“我想坐起来。”
江生把床头摇高,然后把枕头小心地塞在她后腰:“这样行吗?”
夏罗嗯了声:“我想喝水。”
江生拿起放在柜子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去:“看看温度合不合适。”
夏罗接过杯子,是新买的,她慢慢地呷了一口水,不烫,正好。
江生把小桌板架在床上,再把早饭摆上去:“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夏罗一看,有蔬菜瘦肉粥,鸡蛋,和紫米馒头。她放下保温杯,拿勺子舀了一口粥,还是温热的。
江生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颗鸡蛋,在桌上敲了几下,剥掉一半的壳,递过去:“来,把这吃了。”
夏罗听话地接过来,就着粥把鸡蛋吃完,还吃了半个紫米馒头,肚皮撑得微微鼓起来。
吃好以后,江生把餐盒收拾了,扔到外面的垃圾桶。
夏罗喝了碗热粥,身上开始出汗,头发披散在脖子上,特别热,可她左手在输液:“江生,帮我把头发扎起来。”她朝他伸出右手,手腕上一个黑色发圈。
江生取下来,绕到她右后侧,夏罗配合地转了下身子,背对着他。散落在肩上的头发被他一小撮一小撮,仔细地拾起。偶尔,他粗砺的指腹会不小心碰到她脖颈,轻轻划过去,像砂纸摩擦,有些酥,又有些痒。
夏罗感觉自己手臂上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
江生凭着小时候帮妹妹扎头发的记忆,用手指把发尾梳顺,然后拿皮筋扎上去,再绕一圈,又扎一次。她发量很足,皮筋扎两圈就差不多了。扎好以后,左右看看,还成,没扎歪。
夏罗顿时觉得后颈凉快了不少:“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我不想待在医院。”
江生把一些碎发理到她耳后:“暂时还不能走,医生说你心脏有杂音,要做个彩超。”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么?夏罗头垂下去,无所谓地:“没什么好做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第18章
“以前检查过,是吧?”江生在床边坐下:“严不严重?”
夏罗摇摇头:“不严重,短时间内死不了。”
“医生有说过怎么治吗?”江生对这方面不是太懂:“吃药能治好吗?还是得手术?”
夏罗咬了咬嘴唇:“得手术。”
江生犹豫了下,还是想确认这个情况:“父母知道吗?”
夏罗安静须臾,点头:“先天的。”
江生沉默了。先天疾病,却一直没有得到治疗,难以想象她的父母是怎么对待她,如何能做到弃自己的女儿于不顾。
“做这个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
夏罗眼皮抬起来,有些戒备地:“你问这做什么?”
虽然这并不是一件小事,本应该从长计议,但江生胸口有股冲动:“我想给你治病。”
“……”夏罗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后,她冷笑起来:“做英雄也该有个限度吧?!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有钱吗?”
江生平静地:“我可以把车抵了,能有个二三十万吧。”
“……”夏罗手指蜷缩起来,冷眼看着他:“江生你疯了吧?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所以才做到这个份上?”
她语气尖锐,江生怔了下,随后才否认:“不是。”
就是这短暂的迟疑,令夏罗看出些端倪,唇角刻薄地勾起:“你该不会以为替我花钱治病,我就会喜欢你吧?!”
江生平静而坦然地望着她:“我没这么想。”
夏罗呵了声,似是不信:“总之我不可能喜欢你,我的事也不要你管!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江生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又怕再激怒她,对她心脏不好,于是沉默地出了病房。
他走后,夏罗逐渐冷静下来。病房内十来张床,不少人都在朝她这儿看,窃窃私语的。
之前两人的吵架应该全被听见了吧。
她开始感到后悔,不该对他那么凶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来她情绪本就不稳定,一天之内从喜马拉雅山到马里亚纳海沟跑几个来回都没问题,二来是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触碰到她的警戒线。
他不该对她那么好,她还不起。
慢慢地,临近中午了,病房内喧闹起来,有人去买了午饭回来,架起小桌板,揭开饭盒盖子,一阵阵香味飘出来,溢满整个病房。
夏罗心里在琢磨事儿,对其他病床的谈话声充耳不闻,直到闻着香味才醒神。她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朝门口喊道:“江生?”
江生没走开,一直在病房门外的走廊上候着,听见喊声立刻走进来:“怎么了?”
他一脸关切,夏罗有点心虚,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支吾道:“我,我饿了。”
原来是饿了……江生松口气,视线柔软下来:“你想吃什么?”
夏罗想了想:“回锅肉,糖醋排骨。”顿了顿,又补了一个:“小煎鸡。”
江生照单全收:“行,我现在去买,你乖乖等着。”说着就要走。
“哎。”夏罗叫住他:“你看见我手机没?是不是还在旅馆?”
江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和卡包,还给她:“旅馆老板都给我们送过来了,我怕放病房不安全,所以随身带着。”
“哦。”夏罗解释道:“我有点无聊,玩会儿手机,你去买饭吧。”
江生点点头,临出病房前还不忘嘱咐:“有什么事儿就找护士,千万别忍着。”
夏罗嗯了声,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鼻子忽然有点酸。以后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身体更加诚实——她舍不得。
深吸口气,把泪意逼回去,她盯着手机时间。约莫三分钟后,估计江生已经走远,她一把拔掉输液的针头,暗红色的血瞬间顺着针孔涌出来,流得手背上到处都是,甚至滴了几滴在床单。
她徒手摁住针眼,止血后,扯了张湿纸巾擦掉手上的血迹,然后在床头的储物柜里找到自己的背包,抓起手机和卡包扔进去,飞也似地逃出病房。
急诊楼里,人群比肩接踵,夏罗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按照指引标志找到医院出口。三条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一条直行。
她凭直觉右拐。反正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选哪条路都无所谓,只要逃出这里就好。
江生按照手机导航,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家川菜馆。店家生意红火,他下单之后,等了快四十分钟才拿到餐。
又花了些时间走回去。等他抵达病房,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输液线垂到地上,床上有几滴血迹,她人和手机都不见了。
江生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问隔壁床的大姐:“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大姐摇头:“不知道,都走了好久了。”
看来是故意躲着他走的。江生赶紧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铃响了,却一直没人接。
他再打一次,还是未接。
第三次打出去,她终于接了,却没有说话。
江生着急地:“你在哪儿?”
“我已经走了。”
“为什么?”
“江生,你很好,所以没必要为了我付出那么多。我走了,你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
江生沉默须臾:“你要去哪儿?”
“你不要管。”夏罗说着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这段时间,谢谢你。再见。”
然后电话挂断。再打过去,已关机。
江生颓然地坐到病床上。跟她天天在一起,相处了大半个月,突然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他不是不生气。但一想到以后没有了她这条小尾巴,胸口就有什么地方,仿佛被掏空了一块。
明明该感到轻松的。
为什么这么怅然若失?
江生低头看着手机的通话记录,手指动了动,又拨了一次她的电话。不出意外,还是关机。
她会去哪儿,会不会又去自杀?她刚在电话里听起来快哭了。
想到这儿,江生坐不住了,站起来朝外跑。虽然完全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她,但他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他给过她一千二百块钱,扣除旅店两个房间的押金和房费,估计只剩下五六百。这点钱坐飞机是不够的,要走的话,只能坐火车。
他打开导航查询附近的火车站,从他所在的城郊打车过去,需要一个小时不到。也就是说,如果她去了火车站,很有可能还在路上。
但是……
他转念一想,觉得奇怪。如果要去火车站,就得用手机付钱买票,她这样一直关机是什么意思?
在医院门口,江生忽然想通了似的,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不,她不会去火车站,她说过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他有种直觉,她一定还在附近,就像任性离家出走的小孩,通常都走不了太远。
江生定了定神,心算起搜索范围。一般人走路平均速度大概是一小时五公里,以他所在的医院门口为圆心,五公里为半径,要是没猜错,她应该还在这个圈儿内——毕竟她身体不好,又有高反,肯定走不了太远。
医院门口三条路,直行要过红绿灯很麻烦,他不觉得她会选这条。剩下一条左转,一条右转,他拿不准,只能凭习惯选了左转。
跑出医院没多久,夏罗就觉得呼吸困难,只能缓下脚步,慢慢向前走。
走得累了,才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下来,那儿有长凳可以歇一歇。
她捡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坐下,打量起四周的人群。那些等车的人,或许是要回家,或许是去跟朋友约会,又或许是因公外出。
每个人都眼神分明,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除了她。
微微叹了口气,夏罗怅然地望着路上往来的车辆,世界这么大,她却没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不想死,却也不想活。
她就安静地坐那儿,看着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到站,运来一些人,又运走一些人。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来电人是江生。夏罗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名字,直至铃声中断。
没一会儿,又打来。
直到第三次,她终于忍不住接起来,感觉如果不接,不把话说清楚,他就会一直纠缠。
简短地讲了几句,她红着眼睛挂断电话,关机。
只要联系不上她,他应该就会死心吧。不带着她这个拖油瓶,他生活会容易很多。
没想好去哪儿,她还坐在公交车站,看着人来人往消磨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躲进厚重的云层里,天阴下来。不多时,豆大的雨滴落到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地像是天空的扩音器,向人间播放激昂的奏鸣曲。
路上行人飞奔躲雨,所幸公交站台有顶棚,夏罗倒不至于被雨淋湿。空气中有雨天独有的潮湿气味,她低着头,观察雨滴摔到地上,瞬间碎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