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晏聆悲惨一生的源头,也是他最不堪回首的一夜。
自此他的人生便只有雷声、等雨停。
但在「堕梦」中,晏聆从那混合着桂花的冰冷气息中汲取到一丝最迫切需要的安全感。
好似往后再多苦难,终于不是一人承担。
幻境中,晏将阑短短十二年中有无数恐惧的时刻,盛焦虽然从婉夫人口中得知个大概,但当他真正以一个外来者亲眼看着年仅十岁的晏聆被如此残害时,一股怒火裹挟着痛彻心扉的心疼几乎将他烧成灰烬。
更可怕的是他只能在旁边看着,无法干涉任何事。
盛焦从未觉得自己的情绪有这样剧烈地波动过,以至于让他完全无法控制,就算不能阻止那些人对晏聆的毒害却还是挣扎着扑上前,努力用十二岁的身体将晏聆死死护在怀里。
他那样瘦弱,那样小,盛焦张开双臂就能将他抱个满怀。
……好像能为他遮蔽任何风雨和痛苦,将他保护得维持能那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性情分毫不变。
可是不行。
盛焦就算能出现在晏将阑的「堕梦」中,但只有年少的晏聆一人能看到他。
自从父母离去后,晏聆从没有被人保护过。
他满脸泪痕看着紧紧护住他的盛焦,眸光怔然,那簇火并未完全熄灭,幽幽燃着灯盏似的微光注视盛焦。
盛焦此前并未明确感知七情六欲时,宛如冷石对世间万物皆是麻木的,那时的他冷面冷心,并不知道痛苦、悲伤这种纯粹的情绪也能将一个人残忍地“杀死”。
看着晏聆被奚家改变记忆进入天衍学宫,看着他白日里嘻嘻哈哈、晚上对着空无一人的斋舍却满脸迷茫,而只隔了一条路的少年盛焦却全然不知他如何痛苦煎熬。
那些有迹可循却无人发觉的细节像是一根深埋心中的刺,在「堕梦」中被狠狠地从血肉中挑出来,带出狰狞可怖的伤口。
盛焦也从来不知道“无能为力”这四个人就能让他感觉到凌迟的痛苦。
他死死抱住抱住幻境中年少的晏聆,感受着他的痛苦和崩溃,恨不得以身代之。
幻境中的八年随着晏将阑的“恐惧”越来越快,从听到晏月的“雷声”后,晏聆好似再没有惧怕的事。
一切悲惨和苦难在短短几年强加在他身上,让他被迫跌跌撞撞在鲜血淋漓中铸造出一身坚硬的盔甲,不会再有任何事能击垮他。
盛焦本是这样认为的。
幻境中的晏聆身形一点点高挑,面容上稚嫩扔在,但那双眼睛却好似枯死了一般,再不会被任何事产生波澜。
就算有,也是伪装出来的。
时移事迁,虚空一阵扭曲后,十七岁的晏聆一身暖黄衣袍站在桂树下,面前站着让尘。
盛焦一愣,起先并不知道为何让尘会是晏聆的恐惧来源。
直到让尘闭口禅破,口中流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却还在坚持着对晏聆道。
“盛焦……会杀你。”
盛焦一僵。
那时的晏聆满心欢喜,只想着奚家之事尘埃落定后,便和盛焦一起出去隐居过畅想已久的神仙日子。
但让尘轻飘飘一句话却让他的所有想象都落了空。
盛焦曾在「行因果」中看到过这一幕,但那时却并未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只知心疼,却不知何为感同身受。
但此时,他竟然恐惧到不敢去看晏将阑的神情。
梦中晏聆并没有说话,大雨倾盆而下,天幕骤然黯淡下来。
奚家屠戮那日,晏聆一身华服,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枝桂花松散挽起,站在大雨中手握春雨剑,笑着看着纵夫人。
周围皆是一片血海,他好似游走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小脸煞白却笑得温柔又邪嵬。
纵夫人怨恨看着他,冷冷道:“难道不是你吗?”
晏聆微微歪了歪头:“嗯?娘亲说什么?”
盛焦微愣。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晏聆和纵夫人的对峙,他本以为那一晚纵夫人是单纯死在奚绝手中的。
“娘亲?”纵夫人神智近乎癫狂,冷厉道,“你娘亲不早已死了吗?”
晏聆脸色一冷。
纵夫人大笑着说:“为了护住你的灵级相纹不被抽出来,那对修士竟然以身赴死,妄图阻止奚家……哈哈哈,晏聆,是你害死了你爹娘,如果不是你,他们会惨死吗?”
晏聆握着春雨剑的手一紧,铺天盖地的杀意席卷全身,将发间桂花震得簌簌落在散乱的乌发上。
纵夫人许是破罐子破摔,见他如此动容,笑得放肆又讥讽:“哈哈哈,就算你杀尽奚家人又有什么用?你父母仍旧因你的相纹死在那场大雨中回不来了啊,你说什么报仇雪恨,只不过是在感动自己,想给自己找个活下去的借口罢了。”
晏聆眼神出现一瞬间的空茫,嘴唇轻轻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上来。
冰冷的寒风混合着大雨扑在他脸上,晏聆浑身一个哆嗦,猛地清醒过来。
他冷冷看着纵夫人,握着春雨剑的手微微一松,呢喃道:“我不杀你。”
纵夫人冷笑:“你都杀遍整个奚家,难道还差我一个?”
“不。”晏聆微仰着头看着天边嗡鸣作响的惊雷,喃喃声似乎被雷鸣声彻底遮挡住,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唇形。
“我不杀你。”
“我不亲手杀你。”
刹那间,天边一道惊雷轰然劈下,好似要将漆黑天幕都给劈开一道口子。
晏聆浑身一哆嗦,眼神涣散空洞,神魂彻底离开皮囊。
纵夫人知晓晏聆听雷声会走魂之事,不懂他为何今日会去听雷,正在怔然间,那本已经像是空壳似的皮囊陡然被一股带着天衍气息的神魂充斥。
纵夫人一愣。
“晏聆”闷咳一声,在一片大雨中缓缓睁开浓密的羽睫。
那双幽黑空洞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天衍的金灿色。
纵夫人呆怔看着他。
“晏聆”……奚绝看着纵夫人好一会,突然歪歪脑袋,满脸人畜无害的活泼张扬,熟悉得要让人恐惧。
他高高兴兴地喊:“娘。”
纵夫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