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将阑眸瞳轻轻一动,但很快又化为死灰一般的寂然。
好像身处一场梦境。
晏将阑听着耳畔的落雨声,微微垂眸看向脚下一朵含苞待放的野花。
“花要开了。”晏将阑心想,“真好。”
花开花落,叶落归根。
就连一朵野花也有存在的意义,可他却没有。
自从十岁后,他就不再为自己活着了,时隔太久已经忘记当年那纯粹的、不为目的的无忧无虑是什么感觉。
晏将阑看了花许久,仰着头看着盛焦。
盛焦心间全是花开的声音,始终让他心安。
晏将阑想:“我得为他活着。”
这个念头浮上心间后,晏将阑像是终于找到了下半生的目标,难得振奋起来。
见盛焦冒着雨正打算将屋舍修缮,他忙起身噔噔噔跑过去,踮着脚尖将伞撑到盛焦头上遮着,自己反倒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盛焦蹙眉,打了个避雨诀在他身上,道:“不必,你在那坐着。”
晏将阑握着伞的手一紧,忙弯着眼睛朝他笑:“我什么都会做,修缮屋舍也很厉害,此地无银城那个破医馆本来都塌了大半,还是我自己修好的呢。”
盛焦正要说话,晏将阑像是怕他不答应,急忙补充:“这、这儿就做合籍时的洞府吧,我们一起布置好了。”
盛焦将他脸上的一滴水痕抚掉,轻声道:“你不必有任何负担,随心所欲便好。”
晏将阑小声说:“我……我就想和你一起。”
盛焦似乎笑了。
晏将阑还是第一次看到盛焦眼底竟然似有若无的笑意,诧异地眨了眨眼,忙将甜言蜜语嘚啵嘚啵奉上。
“下半生我就只和你在一起,我们俩在这儿隐居,双耳不闻天下事,谁来请你出山都不好使。”
盛焦吃惯了晏将阑画的大饼,听他说甜言蜜语倒是头一回,他淡淡将伞收起来,推着晏将阑去行芥里,道:“好,隐居。”
晏将阑还在说:“……对,和我爹娘一样,要是觉得无趣,再过些年我们还能开山门收门徒,我符咒阵法灵器样样精通,你修为剑道又已是大乘,肯定能将门派发扬光大。”
盛焦点头:“嗯,发扬光大。”
晏将阑叨叨好一会,见盛焦都在附和他,好像很敷衍,如果在之前他肯定要生气地作天作地了,但这回却莫名惊慌地回头看他,怯怯道:“你……你不喜欢我说的吗?”
盛焦正在给他擦墨发上的水痕,闻言一愣:“没有。”
晏将阑垂下羽睫,不知有没有信,只是呢喃了一句:“是吗?”
盛焦不知道要怎么将晏将阑从这个患得患失的状态拉出来,沉着脸色,他帮晏将阑把湿透的外袍脱下,半搂半抱地强行将他按在温暖的床榻上。
晏将阑一把抓住他,讷讷道:“要、要双修了吗?”
盛焦眉头皱得更厉害。
晏将阑对盛焦的情绪感知极其敏锐,一看盛焦神色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拉着被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局促不安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晏将阑不该有的畏怯和惊慌。
不该是这样的。
晏将阑幼年时虽然是被灵级术法修改记忆,但本性应该从未有变,他应该活泼明艳,张扬如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唯恐说错话惹人厌恶。
更何况他面前的人还是盛焦。
盛焦摸着晏将阑的额头,晏将阑忙仰着头往他掌心里蹭,乖顺得不得了,隐约在讨好一般。
随后几日,盛焦越发确定晏将阑的状态和之前颓废时又完全是两个模样。
晏将阑在晏温山这几日再也不是之前蔫哒哒不想起床只想睡觉时的样子,好似又有了无数精力,成天围着盛焦转来转去,像是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
前些年总是盛焦追着他各种逮,时刻提防着这个小骗子防止哪天又跑得没影了,这回倒是完全反过来。
盛焦最开始觉得新颖,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晏将阑体内伤势还未完全恢复,却趁着盛焦不注意,强行催动春雨,将盛焦体内积攒许久的剑意全部连根拔出。
等到盛焦反应过来时,一丝血痕不住从唇角往下落,他似乎想要捂住唇堵住血污,但狰狞的血红却溢满指缝间,触目惊心。
盛焦自从恢复七情六欲后,第一次感觉到震怒是何种情感。
他死死抓住晏将阑的手臂,脸色阴沉至极:“你!”
晏将阑浑身发抖却还在摇头,从指缝中闷声传出几个字:“没事,不疼了。”
盛焦还以为他在说受伤不重,愣了一回神才意识到他竟然是指自己体内的春雨剑意被拔除后,不会再受折磨。
盛焦险些控制不住那将他烧得头脑发昏的怒火。
晏将阑被脸色阴沉的盛焦按在床上强行养了好几日的伤,哪儿都不能去。
但盛焦有时要出去修葺屋舍,每次出去不到半刻钟,本来睡得好好的晏将阑就会披头散发地赤着脚跑出来,漫山遍野地寻他。
盛焦叮嘱无数遍让他安安分分睡觉,自己并不走,晏将阑嘴上乖乖说着好,下一次还是会魂消魄散地跑出来找他。
“你不要我了吗?”晏将阑眉头紧皱,莫名患得患失地问,“我……我对你而言没有用了吗?”
盛焦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要你,有用。”
每答应一遍,晏将阑就像是得到一枚定心丸一样,高兴稳定的情绪能持续大半日。
只是长久的患得患失对晏将阑这种心境不稳定的几乎算得上一种蹂躏。直到十月初,晏温山大雪。
盛焦将晏将阑哄睡着后,确定他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便拿着犀角灯悄无声息地离开行芥。
但他也不敢离开太远,只在行芥外等着。
犀角灯微微一亮,而后乐正鸩的身影从中出现,化为一道流光出现在大雪中。
一见到盛焦,乐正鸩就下意识蹙眉,冷冷道:“……你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前段时间我见到他时还好好的,怎么才多久就逼不得已用到「堕梦」阵法?你是不是私底下折磨他了?”
盛焦就当乐正鸩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当耳旁风,冷冷道:“他靠自己走不出来。”
乐正鸩蹙眉:“那也不至于用「堕梦」?你到底知不知道「堕梦」是什么?哦对我记得盛宗主好像在学宫时阵法课都没及格过,呵。”
盛焦:“……”
盛焦漠然地说:“长此以往下去,他会出事。”
“你给我少咒他?将阑成日里没心没肺插科打诨,怎么会闹到要出事的地步?”乐正鸩脸色不怎么好,“「堕梦」是能将人重现此生恐惧之时的幻境阵法,如果他本来没什么毛病,被你一个「堕梦」搅和得真的再也出不来了,你怎么赔我?”
盛焦眉头越皱越紧,总觉得乐正鸩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晏将阑这样长久的患得患失、喜怒哀乐无常下去,毁的终究是他自己。
两人还在争论时,冬融突然倏地化为人形,疾声道:“主人!”
盛焦瞳孔一颤,没等冬融说完瞬间冲回行芥中。
撩开内室的珠帘,视线往床榻上一瞥,盛焦陡然一僵。
晏将阑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此时墨发垂在肩上,眸瞳涣散无神坐在凌乱锦被中,春雨剑被他强行命令化为小小的匕首正被他虚虚握着,锋利的剑尖直指内府。
盛焦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上前,一把扼住晏将阑的手,厉声道:“晏聆!”
晏将阑手腕一抖,如梦初醒般迷茫抬头看着盛焦,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握着春雨剑,困惑地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这话……
好像他已经认定盛焦丢弃了他,永不会回头一般。
盛焦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夺过春雨剑猛地扔出行芥外,冷厉道:“晏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被盛焦夺了剑,晏将阑才迷茫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
他呆呆愣愣许久,身体像是石化似的,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跌过去,双手发抖地攀住盛焦肩膀上,用尽全力死死咬住盛焦的脖颈,像是含着满腹怨恨似的。
只是一下,就见了血。
盛焦双手紧紧抱着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稳如磐石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晏将阑咬完后被唇齿间的血腥气逼醒,他像是失去所有力气,缓慢地垂下手,额头抵在盛焦肩上,呢喃道,“……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活下去,盛焦我害怕。”
盛焦的心脏蜷缩成一团,疼得他绷紧下颌,恨不得将晏将阑单薄的身体揉进怀里。
“盛焦,你救救我吧。”晏将阑身体中积攒着的所有痛苦和绝望悉数爆发出来,可他身体却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哪怕爆发也不是歇斯底里地癫狂。
他只是悄无声息地落泪,近乎万念俱灰地央求道:“杀了我吧,求求你。”
盛焦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嗓音第一次如此不稳,呢喃道:“不怕,我在。”
晏将阑此时不知道清醒着还是浑浑噩噩地在发病,好似连盛焦的声音都听不进去。
十二年间积攒的无数绝望乍一爆发出来,终于彻底将他逼疯了。
“盛焦,我不要这样活着……我想走。”晏将阑将脸埋在盛焦满是血的颈窝间,声音近乎呜咽地恳求,“我撑不下去了。”
盛焦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喉中像是被堵住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晏将阑说完后又后悔了,墨发凌乱窝在后颈处,随着他摇头的动作散落而下,他的疯也像是春雨似的悄无声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的,我想活着……”
但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如常活下去。
他能找到的所有“目标”都无法支撑着他如往常一样好好生活。
他想为盛焦活着,但这个“目标”却更加加剧他的恐慌和患得患失,让他更加痛苦。
晏将阑自相矛盾说着,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自己情绪的善变,浑身力气像是被悉数抽去,连声音都变成低哑的气音。
“……对不起,我可能走不出来了。”
有无形的牢笼死死困着他,哪怕他用尽全力打破也无法获得自由。
玉颓山……
或许也同样如此,所以才会选择如此极端的归路。
晏将阑之前不理解玉颓山,但此时却终于彻底明白,痛苦和逝去,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化为灰烬消散。
他真的走不出来。
行芥外,乐正鸩怔然看着几乎被逼疯的晏将阑,突然知道为什么盛焦如此执着地要用「堕梦」。
晏将阑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开解和陪伴,而是面对前尘往事的勇气。
而那种勇气,谁都无法给他。
除了盛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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