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禹宁歪过头看他,半晌,叹了口气,是陆观。
他受伤了?
秦禹宁抿了抿唇,思忖片刻,知道瞒不住,只得说:你不要太担心,如果真的伤重难治,他手下还有屈肆封,有马肃,这两人都与你并肩作战过,都是镇北军的老人。既然领兵的人还是陆观,也就说明他的伤没有那么重。
宋虔之垂下眼。他心里很清楚,陆观的意志与耐力都超过常人,哪怕身受重伤,也未必肯安心地躺着养伤,就是拼到最后一口气,拼尽最后的一兵一卒,他也会豁出去一战。唯一能够寄予希望的是,陆观肯为了他,给自己留哪怕一线生机。
他什么时候受伤的?怎么受伤的?宋虔之强自压抑着情绪,嗓音仍带着细细的颤抖。
秦禹宁将数日前的军报取出,让宋虔之自己看。
坎达英宋虔之眉头皱了起来,放下军报,眼神竟有些发呆,他嗫嚅道,难道真的过不去?
你忘了白古游。秦禹宁说,是人,就会有弱点。
坎达英的弱点是什么呢?
秦禹宁直视着宋虔之,那目光里窜动着一团火苗,像是某种指引,诱使宋虔之想到了一个人。
你说琼华夫人,和赤巴小王子?
坎达英现在只剩下一个儿子可以继承皇位,这个人便是赤巴,要是王储受到威胁,他只能回援。
宋虔之点头,接下秦禹宁的话说:如果赤巴死了,坎达英未必还能留下一位皇子,大权也会旁落。坎达英一生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赤巴,哪怕让他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所以这一战不止在前线,更在于后方。你看这里。秦禹宁指出军报上说,陆观派出的人已在王庭盘桓多日,陆观一定是也想到了,否则只要探知王庭是否因为这场战争倾巢而出,就可以回来。
要是赤巴不在王庭呢?宋虔之问。
什么?秦禹宁眉头皱了起来。
坎达英在夯州时,曾把琼华夫人带在身边,赤巴还小,坎达英御驾亲征,会把他留在王庭吗?宋虔之又道,我们能想到,坎达英自己难道想不到?草原首领从来难以长期统治所有势力,坎达英杀了图勒,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多琦多也杀了。要是把赤巴放在王庭,他就不怕其他分支部落首领会转而支持他的儿子,让他孤军在外无力回还?征服大楚是多琦多的大业,是坎达英的大业,却未见得是所有阿莫丹绒控制的部族的大业。
可是他难道不想给王族留下一颗火种?秦禹宁突然张大了嘴,想到多琦多的惨死。
宋虔之道:如果坎达英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统治,而是千秋万代的基业,他会让多琦多放手一搏。多琦多被杀就是一个信号,没有任何人能够冒犯他的权威,哪怕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选择赤巴,不是因为宠爱琼华夫人,而是因为赤巴年纪还小,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持。多琦多死了,兀赤述只能转而效忠于坎达英,哪怕有朝一日他投向赤巴,也已经是坎达英快要离世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已经老了,赤巴会有效忠于他的新臣民,形势就已经变了。
秦禹宁静静思索宋虔之说的话,他还有一个疑问:既然知道吃不下来,坎达英为什么要倾举国之力打这一仗?
宋虔之摇头:开战时他并不能肯定吃不下来,两线作战,腹背受敌,是最好的机会。哪怕将来百年间,狄人也未必能够找到更好的机会。但南面战事一定,阿莫丹绒人士气会受到极大影响。何况,坎达英何曾倾举国之力?
王庭留下的大半兵力,已经说明坎达英这一战真实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占大楚。
阿莫丹绒还没有倾尽全力,我们就已经应对得这么吃力。宋虔之表情严肃,接下去如果不能连着取胜,将狄人赶出京城,后果会比战败更加可怕。国库已经拿不出更多钱帛,如果不能压着阿莫丹绒打,恐怕接下去的数十年,我们尚未出世的子孙,都要为这一场战争还债。
秦禹宁急促喘息数次,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沉重,他端起茶来,灌下去大半碗,长长吁出一口气:就看昨夜的胜负了,等吧,等前线消息回来。
宋虔之起身,烦躁不安地,缓慢挪动步子,在秦禹宁的面前来回走动了片刻。他不断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梦里的血腥过于真实,现在想起来仍令他觉得不安。
被宋虔之看了好几次后,秦禹宁询问地看他。
如果说出来,只是让秦禹宁也陷入不安当中。昨夜的梦实在太过不祥。更让宋虔之担忧的是,陆观出发已经一个月,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而他不知道陆观受了重伤,也不知道昨夜征北军对容州城发起总攻。
这些巧合让宋虔之紧张得有些胃疼,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你先不要急,如果要和谈,前线一定会有消息来,无论陆观还是龙金山,都没有资格代表朝廷同坎达英谈判。秦禹宁说,陛下想亲自去。
宋虔之也不想李宣去,但他知道李宣更宁愿自己能去前线,同坎达英见一面,履行他做皇帝的职责。如果能谈下大楚占优势的局面,那便是李宣登基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
李宣心情之迫切,宋虔之可以想象。
然而李宣也没有子嗣,离开行宫有极大风险,在宋虔之看来,无论是太傅秦禹宁,甚或是年纪尚小的东明王,都是更好的选择。
我再同皇上说,你说话他还肯听些。秦禹宁最近消瘦不少,脸颊凹陷了下去,这时候太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憔悴显得格外分明。
我宋虔之憋着没说,他此时此刻,心已不在此处,恨不能奔赴容州,与陆观并肩作战。他甚至已经在想,陆观如果真有不测,他知道不应该想这个,念头却按捺不住不断地冒出来,这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想不了别的事情。
宋虔之舔了舔嘴皮,注视着秦禹宁的双眼,问他:八月二十,你真的能给出一个准话了吗?会不会太早宋虔之的话戛然而止,秦禹宁无奈的神色已经将无可回避的事实堆在他的眼前:哪怕那不是终局,也得要给南州一个交代了。
是夜,宋虔之按照和林舒等人的约定,到酒楼赴会。来的人比宋虔之设想中少,北方的一派,与南方的一派泾渭分明地坐在屏风的两侧。其中几人宋虔之见过,知道即便是南州世族,也有走了林舒这条路子的。
前半夜气氛不算热烈,说到官制,与在座众人都直接相关,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活络起来。
宋虔之一直不太能集中精力,只留意到几个,思路清晰,辩才了得的。众人散了之后,林舒把人都送到酒楼门口,吕临过来挨着宋虔之坐下来,见他不说话,也不抬眼,会意地叫来小二,上了两坛好酒。
林舒送人回来,开口便大大咧咧列问怎么没有他的。
姚亮云朝他使了个眼色。
我们这就先回去,你们两个,少喝一点,明日还要上朝。姚亮云用力捏了两下宋虔之的肩膀,推着林舒下楼去。
半坛酒下肚,宋虔之脸颊微微泛起一层薄红,眼睛却是越喝越明亮。
吕临问他伤好全了没,就喝酒。
宋虔之只是摆摆手,答道:不喝才是难受得睡不着。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你一直不对劲。
陆观在前线受了重伤。宋虔之喝得舌头有点大,直接说了出来。
什么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吕临不担心陆观,他担心宋虔之,要是陆观真有什么,宋虔之恐怕真就成一副空壳子了。
我要是知道怎么样,就不喝酒了。宋虔之摇头晃脑,喝进去的那一口酒,一半顺着嘴唇流出来,钻进领子里。
就在吕临想说话时,宋虔之突然站起身,趴到一边去吐了。吕临走过去,把手放在宋虔之背上,等他吐完,递给他水漱口。宋虔之漱完口,烂泥一样瘫在廊下。白天晴朗,夜空也是万里无云,天空中月亮比昨日中秋正日子还要圆。
你说,容州今晚上看得见月亮吗?宋虔之眯起眼睛,脸上和耳朵一片通红,他双臂展开,搭在背靠上,像是在看吕临,又像是压根没看他。
gu903();吕临在他的视线里变成了一团发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