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边走边吃,陆观就将另一半用纸包裹起来,揣在怀里,等宋虔之吃完了再拿出来,还是热乎的。
你不吃?宋虔之不太情愿地分了一半给陆观。
陆观吃得很小心。
宋虔之看着他哈哈地笑。压在心里的担忧被陆观的吃相驱散,笑声止住,他深吸一口气,咬一口剩下的红薯,吃完拍干净手,牵着陆观,边走陆观边和他说话,告诉他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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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铜铃轻轻响动。
管家走进来,低下头,出声道:老爷,宋虔之回来了。
李晔元早已听见有人进来,这时将眼从秦禹宁差人送来的信上移开,唇上胡须轻轻抖动。
带他进来。
秦禹宁的信让李晔元头疼。苻明懋露了面,第一个就是去见宋虔之,但他的目的不能是去见一个无兵无权的王室鹰犬,他要的,是把他回来了的消息散播开去。而直接来见他或是秦禹宁,都是过于危险的举动。
李晔元闭上眼,手指摸上茶杯,杯壁已凉。
走进门来的第一眼,宋虔之只有一个念头:李相又老了。
回来了?李晔元闭着眼,眼下现出数日未曾好好休息的乌青,他一只手轻覆住桌上的杯盏,双鬓银发刺人眼目,眼角数道皱纹伸入鬓边,而两道细长的眉,竟也呈现出灰败。
是,参见宰相大人。宋虔之与陆观齐齐行跪礼。
起来。李晔元睁开双眼,慈眉善目之中,双目却散发精光,瞳仁极黑,格外深邃,仿佛有洞察人心的力量。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见陆观朝他打眼色,不明所以。他想了想如何开口,正要说话。
李晔元揭开杯盖,低下眼去吹茶沫时,陆观抬手擦去宋虔之嘴角沾的红薯。
禹宁的来信,本相已经看过,虔之,你拿去看看。李晔元道。
宋虔之接信疑惑地看了一眼,见到信上秦禹宁已将他告知的关于苻明懋的事情写清楚,还有孟州的战况,寥寥数笔,写到镇北军已经南下,孟州城可以守住。秦禹宁在信中征求李相的同意,在见到苻明懋之后,是否可以直接杀死。
李晔元:虔之,镇北军是你拿先帝的霸下剑去搬动的吧?
是下官擅自做主。宋虔之看不出李晔元的态度,谨慎道,当时并不确定白古游大将军能听令增援,毕竟没有陛下的那一半虎符,霸下剑始终是先帝之物。幸而将军有恤民之心,不忍见孟州百姓受战乱流离之苦。
李晔元手指在桌上轻敲,并不说话。
宋虔之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官领按察使一职先到了孟州地动受灾最严重的洪平县,县令徐定远领全县军民抗击黑狄,战事凶猛,洪平县地动之后,全县只剩下数百人,下官得知风平峡破,就告知了徐定远,他本可弃城而逃,却没有这么做,领着驻军死守洪平,为辖内百姓西逃争取了足够时间。下官到孟州以后,许诺孙俊业,半月以内,援兵必到。
李晔元坐正身。
宋虔之道:于是下官派人带着霸下剑去北关求援。
为什么是白古游?李晔元静看宋虔之,等他的回答。
屋檐下挂着的几个鸟笼子里,鸟儿啾啾啾的叫声倏然明显起来,往宋虔之耳朵里不住地钻。
离孟州更近的,有灵州驻军,还有穆定邦的水军,但穆定邦的军队刚与黑狄兵激战过,而且败退,如果硬要穆定邦的水军应战,只怕不仅无法战胜,还会将士气一挫到底。而灵州驻军人数不多,一旦孟州告急,跟着容州、灵州,是黑狄长驱直入攻取全境最佳的路线。灵州与孟州又是富庶之地,两地都有供给全国的大型粮仓,所以孟州绝不能丢,孟州守不住,我大楚殆矣。
李晔元感到一丝震动,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看着这个年轻人。
下官得知镇北军增援孟州,既喜且忧。苻明懋当年谋逆,被发配到北关,却偷潜回京,且这几年他显然不只在京城活动。此事细查起来,就怕皇上怀疑白将军的忠心。
李晔元这才反应过来,不禁也有动容:你来夯州,是为向皇上禀明情由,打消他对白古游的疑虑?
正是。
李晔元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皱眉,摇手道:你怕是不懂陛下。
今上多疑,下官自有办法。宋虔之胸有成竹地说。
本相年纪大了,早晚要把位子腾出来,陛下的意思,大概也是好意,想让本相早日过上寒江垂钓的悠闲日子。若不是危乱之局,本相今年便打算告老还乡。
宋虔之听得心惊。皇帝在查李晔元,以李晔元的势力和对权谋的谙熟,不会不清楚。越早脱身,才能脱身,否则真的让皇帝抓到把柄,到那时不要说告老,怕是命都要丢在京城。
然而,局势却没有放过李晔元,这个当口上,谁都不可能辞官。
就算是李晔元写折子上去,苻明韶也不会批。
查人的时候一心想要扳倒李相,想不到不过是一个月的光景,苻明韶不仅不能办李晔元,还得硬把李晔元绑在自己船上。
宋虔之想了想,迟疑道:苻明懋找过下官,下官想,他应当只是想将他回到了京城的消息,通过下官,传递给宰相大人。
苻明懋不会不知道现在除了李晔元,谁都不能进宫面圣,到这份上,宋虔之已完全不敢小看他的消息网。
毕竟只有宰相大人能够进宫,无论下官回京是复旨还是请旨,都得经过大人,自然会将此事告知大人。
李晔元:苻明懋一直就更聪明。他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了一眼陆观,没有说出来。
你来找我,是想立刻面圣?李晔元问宋虔之。
宋虔之点头:是,最好今夜就能见到皇上,白将军之事越早禀报越好。
李晔元沉默片刻,起身,从架子上取下大氅。
宋虔之躬身走上去,替他披挂好,系好带子。
你们二人,还没有用晚膳吧?李晔元想起来,叫来管家,吩咐就在他的书房里传膳。
你们先吃饭。李晔元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还不到用晚饭的点,宋虔之愁眉苦脸地坐下来。
陆观拉住他的一只手,从宋虔之的膝头拉到自己腿上。陆观裤子只有一层,宋虔之手掌中便是人的体温从布料传递到皮肤,而且摸得出陆观的腿肌,十分强健,一时走了神,捏了几下。
外面下人走动的声音传来。
宋虔之这才回过神,两人坐到桌边去吃饭。
拿着筷子挑挑拣拣了半天,宋虔之摇头叹气。
快吃吧。陆观给他夹了一筷子咸笋。
堂堂宰相府里,吃得这么差。宋虔之抱怨着,饭太硬,腮帮子都咬得发酸,加上才吃多了红薯,勉强就着汤把饭扒了。
不吃了?陆观叫人进来收拾桌子,走到木柜前,随意拉开抽屉乱看。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做贼似的又看向门口,外面无人把守。
能放在此处的必定不是重要之物。说着宋虔之让陆观注意点,开始翻信。
信中都没有署名,字迹让宋虔之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信里所写的事情,也不是近来发生的,对着信中的日期和年份,越看宋虔之越觉得莫名其妙。
这里面所书的事情,发生在快十年前了。因为害怕有人过来,宋虔之都是匆匆一眼扫过,突然,一封里面只有两个字的信让宋虔之停下了手。
陆观本一直在留意门口,注意到宋虔之的反常,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了?
信纸上两个字跃然进陆观的眼中。
杀之。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起,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按在木柜上,低头来吻。
外面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