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三四十岁,面如冠玉,唯独领中有一道疤痕,直蔓延到下巴,于下巴颏倏然断绝。
他的手则比脸粗糙许多。
二位山客,家主人在此化雪煎茶,不知可否赏脸?其中一名常随出来相邀。
陆观本不想理会,感到宋虔之捏了捏他的手。
在男人对面坐下,宋虔之想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眼前这人的眉眼,生得很像一个人,尤其是鼻梁与嘴唇,几乎是苻明弘的翻刻,与先帝也有几分相似,而眉生得比苻明弘粗而宽阔,眉棱突出,眼窝深陷,肤色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天生。
两名常随互相配合,从松针上收集的雪水在陶瓮中化开,一人起了风炉,将铫子坐上炉子,继而在茶盏中碾碎茶叶,调和成膏。
宋虔之心里几乎已确定了面前这人就是苻明懋。然而他身边的常随行走以及起身坐下的姿势和力道,也显示出两人都是高手。
如果在这里和陆观一起动手,杀了苻明懋。
宋虔之静静看着那名常随提起铫子,以滚水烫洗茶盏。
上山时不见山道上有人,竟不知道这主仆三人是从什么地方上来的,四周又都是斜坡,坡上松柏丛生,自有野趣。宋虔之心想,总不会苻明懋是专门带着下人来这道观所在的山中品茶问道。
不知道树林里是否还藏着苻明懋的人,贸然动手,即便加上在山下等待的一名麒麟卫,赢面也不太大。
在此偶遇,就是有缘,二位请。男人亲手分茶,将茶盏置于宋虔之与陆观的面前。
一口清茶着实香气四溢沁人心脾,坐在山间,呼吸之间尽是寒冷清冽的雪风,涤荡心怀,又有香茗一杯暖手。
宋虔之想起来一首诗,慢慢念道: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兄台就地取雪水煎茶,又有松柏冷香,别有一番意趣,想必精于茶道。
那人爽朗一笑,道:不敢说精,今冬民生多艰,也不敢不挂心头。
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倒是令宋虔之有些微诧,坦然注视着对方:兄台这盏茶,谢过了。作势要起身,那男子忙唤,小兄弟且稍歇片刻,愚兄有话要说。
宋虔之大喇喇回转身来坐了。
男子没有急着说话,仔细端详宋虔之片刻,才道:实不相瞒,贤弟令我想到一个人。
要拉关系了。宋虔之随口道:是谁?想必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那男子笑了笑,容色温雅,让人看着心里很舒服。
前朝周太傅。男子亲自为宋虔之倒水,一杯新茶即成,递到宋虔之的手中,太傅当年,也给了我不少宝贵的教诲。
宋虔之装不下去了,没喝茶,而是放下茶盏,望向对面装束华贵却无越礼的大皇子苻明懋。要是他不提周太傅,宋虔之还打算和他兜圈子,权当是碰见富户出行,分了杯茶给他喝。
陆观听出端倪,警惕地起身。
宋虔之拉了一把他的袖子,陆观看他一眼,见宋虔之眼神示意,坐了回去。
大殿下。宋虔之这才起身,叠手齐眉,朝苻明懋行礼。
苻明懋一手虚扶他。
两人手没有碰到一起,宋虔之已长身而立,苻明懋与他一般身量,两人俱是风度翩翩的男儿。
麟台少监。
宋虔之没想到苻明懋会以官位相称,眼珠一转,索性为他引见陆观,介绍这是他的上司。
苻明懋向陆观略点头,想起什么,眉微蹙,沉吟道:陆观你是六弟身边的人?
两人不知道有什么过去,宋虔之想,苻明韶离开衢州前,先帝几个儿子都还在,苻明懋是最有资格补上太子位的,嫡子死了,储君之位落到长子头上,这没什么好说的。半路杀出来苻明韶这个程咬金,而苻明韶一定明白出林鸟不好做,陆观是苻明韶的学兄,与他有同窗情分,估计当年为苻明韶做了不少事,明目张胆当他的鹰爪。
两人暗地里一定有过交锋。
不过苻明懋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惊讶也太做作了点,显然是认识的,这时装作不认识。容州的赈灾粮从码头东运到白明渡口作为第一批登陆的黑狄军队就地补给的粮食,宋虔之与陆观去查时,在码头遇袭。
很快,为容州灾民看病的陆浑被杀,陆景淳被人剜去双眼。这样的高手,除了苻明懋能网罗起来,不作第二人选。
也印证了此刻不能动手,两名侍茶的常随武功一定也是高手,从他们行步的力度和方式就能判断出来。
曾经是。
陆观淡漠的答话落到宋虔之耳中。
皇上早就不是从前的六皇子了,召他这位学兄进京,主要是为了对付我。宋虔之说。
苻明懋神色一变,皱起眉头:这怎么说?宋大人是周太傅的后代,周太傅虽不是六弟的发蒙老师,也曾有几年授业
殿下莫非不知道,麟台是个什么地方?
苻明懋沉默了。
宋虔之嘴角勾了勾:几个皇子肃清,该倒台的倒台,朝廷争斗古来不息,皇上刚登基那几年,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做脏事。这个人最好身世显赫,祖上有威有德,与麒麟卫一在明一在暗,还皇上一个他想要的朝堂。可惜时不我与,这个灾年,搞不好要改天换日了。宋虔之话声轻且稳,却如一把大锤,让苻明懋微微喘息。
宋虔之喝了口茶,又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与陆大人才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正愁不知何去何从。黑狄入侵之后,我曾进京,被皇上打发到孟州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做按察使,巡视四州。当时太后有意让我去吏部,十月底到现在,接连有大地动、蝗灾、雪灾,容州爆发瘟疫,我们到容州,本来只是要盯着州府将赈灾粮发下去安抚平民,结果黑狼寨举事顿了顿,宋虔之笑着看苻明懋。
苻明懋道:黑狼寨举事,并非出自我的授意。
这个我自然知道,就算是殿下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想到手的是满目疮痍的河山,对吧?
苻明懋神色间现出迟疑。
宋虔之却不再看他,负手在亭子里走了两圈,眼眺亭外,他目力很好,捕捉到树影之间静静的人影,心里一咯噔,眼神不曾停留片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苻明懋说:黑狄与大楚有多年的商贸往来,还曾互相协力抑制阿莫丹绒,怎么会突然翻脸呢?不过我听说,黑狄的老王剑伤发作,他的大儿子与殿下的母亲年纪相仿,贵妃到大楚来以前,两人相处如同亲姐弟。小儿子则比殿下小二十岁,他的母亲是阿莫丹绒的小公主,与国王坎达英是同胞兄妹,还是最受宠的小妹妹。
苻明懋从小生长在皇室权谋之中,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等黑狄现任的王过世,大儿子与小儿子总有一个要继位,现在支持苻明懋的,依照宋虔之猜测,不是苻明懋的舅舅,就是他的大表兄。至于那个小儿子,阿莫丹绒与黑狄、大楚的关系都紧张,黑狄不如阿莫丹绒能打,但有大楚作为牵制,阿莫丹绒不敢直接发兵黑狄,否则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那么嫁妹妹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坎达英与苻明懋的舅舅年纪差不多,却是马背上的神将,现在仍然如年轻时候健勇。
坎达英只要稍微有耐心一点,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吃了黑狄。
苻明懋完全没想到宋虔之对黑狄皇室之间的关系这么了解。
宋虔之却在想:还好回容州时去了一趟麟台书库查档。本来是想查苻明懋谋逆,没翻到,却瞎翻翻到了坎达英和苻明懋的舅舅。
gu903();真是走狗屎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