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渐稀,宋虔之喝着浓茶,搅拌着腊八粥,半个多时辰后,府里的大锅也生起火,厨子在厨房里熬粥,大勺搅拌,甜香的热气氤氲出来。
宋虔之秀气的眉目在清晨的薄光里模糊成一片。
他将砂锅里的粥分了分,老夫人的、夫人的,余下的用一个小瓮装着,外面裹着小棉被,放进食盒。
已经过了卯时,宋虔之整夜未睡,这时起身回房。
两个贴身的婢女伺候着给他更衣梳洗。
取雪水来。宋虔之嗓音微微沙哑。
少爷,这就是雪水。瞻星说着拧干帕子,为宋虔之擦脸,重新拧干,冰凉的布巾在宋虔之眼窝里按了一会儿,透过微光,瞻星仔细打量一番宋虔之的仪容,才道:路上少爷多闭一闭眼,眼眶里还有些血丝。
跪在地上为宋虔之整理袍摆的拜月起身,看了看他。
不妨事,少爷快去。
宋虔之这才带着他亲手熬的腊八粥,登上马车,往宫里去。
宋虔之到太后宫里时,周太后尚未梳洗,披着发坐在窗前,面前是宋虔之亲手熬的粥,热气腾腾,喷香扑鼻。
面上撒了几点花生碎,是周太后独特的嗜好,她爱吃甜,更爱花生的香味。
虔之,怎么来得这样早,外面冷吗?周太后让嬷嬷去厨房取一碗腊八粥来。
这样一来,周太后面前是宋虔之亲手熬的腊八粥,而他自己面前,是太后宫里小厨房做的,刚盛出来,热气扑面。
昨夜没有下雪,今晨路上雪都化了,不太冷。宋虔之道,搅扰姨母的清梦了。
周太后摆了摆手。
嬷嬷带着宫女都退了出去,连蒋梦都不在跟前。
周太后拈起调羹,搅了搅粥,尝了一口,眼底一亮。
你母亲身子好些了?
宋虔之默着没有答话。
周太后明白过来,眉头微蹙,用手帕擦了擦嘴。
你这手厨艺,跟你母亲真像,你长得也是像她多一些。周太后目光幽远,手帕缓慢地擦拭着嘴,我听蒋梦说了,皇上让你过去陪着用午膳,你是怕姨母多想,一大早就进宫来。朝廷多事之秋,又逢灾年,皇上心里也烦,若是我的亲生儿子尚且好说
周太后的话戛然而止,眼眸一动,目光充满温情地打量宋虔之,眼角微微泛红,叹了口气:弘儿那时最疼你这个表弟,他要是在,绝不会让你屈居在秘书省,给一个罪人当下属。
姨母知道陆大人的来头?宋虔之望着面前的妇人,周太后比他母亲年长四岁,如今看上去却比妹妹年轻貌美。
知道。周太后冷笑了一声,弘儿出事时,先帝并未拿定主意立哪位皇子为储,这个陆观为皇上出了不少主意,只是此人奸诈狡猾,睚眦必报。于是我跟皇上说,如果他想争取周家的支持,就把这个陆观发配到衢州,永不入京城。
宋虔之心头凛然,不动声色地问:麟台的记档里没有这一茬
陆观从未做过官,只是皇上身边上不了台面的人,还没有资格在麟台入档。周太后眼中现出忧虑,你外公去世以后,周家大不如前了,如今靠你一人支撑着,很难。慈母般的体谅浮现在周太后脸上,她伸手握了握宋虔之的手,李相文章做得不错,得空多走动走动,能认个师傅最好。
从太后处出来,日光正好,已是散朝后的时辰。
蒋公公,过来一下。宋虔之招手把等在外面的蒋梦叫过来,随手给了他一块玉佩,他的随身之物没有不好的。
蒋梦笑逐颜开,更带了点惶恐。
小侯爷有事尽管吩咐。顺手将玉收好,仔细地听。
我进宫以后给太后送了粥来,就出宫去了。宋虔之低声道。
蒋梦连忙称是:自然是,小侯爷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宋虔之不多逗留,赶着出宫,到秘书省去。
秘书省离皇宫不远,徒步就是小半个时辰,宋虔之坐马车过去,得知陆观不在。
陆大人去刑部看楼江月的尸了。秘书丞过来禀报。
宋虔之累了一宿,听说陆观不在,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便去了后堂,在自己平日里午睡的房间休息,刚睡下去,就被人叫醒。
宋虔之没有答应。
外面不知来的是哪个,极没有眼色,把门拍得震天响。无奈之下,宋虔之只好问:谁啊?
大、大、大人,宫里派人来了。
宋虔之一面下地穿鞋,一面在心里问候皇帝祖宗十八代,自从管着秘书省,成天就是为了皇室鞠躬尽瘁,累死累活,还耽误他考功名。从小玩到大的那些官员的公子,现在一个个都混到二三品大员了,就他还是个不温不火的从四品。虽然说他捏着全京城要员的把柄,但见了官品更高的,也要行礼。
家里病的病,皇上的案子要办,给他派了个直来直去还防着他的上司,这会儿又来什么幺蛾子。
院中梅花树下,站着的那人,一身墨青袍子,臂上张牙舞爪绣着一只猛兽,腰间巴掌宽的银带,挎着一把漆黑的刀,头戴一顶纱帽,系到下颌。
宋虔之一惊。这副模样打扮,是麒麟卫,皇上贴身用的暗卫,寻常绝不会遣派出宫。
那名麒麟卫已听见宋虔之的脚步,但没有回过头,而是看着眼前盛放的梅花,语气欢快地说:秘书省的梅花开得比宫里的好,真香。
宋虔之没有出声。
那人转过身来,长得很好看,阳光下面宋虔之几乎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待看清之后,不禁觉得遗憾。
一道半个巴掌长的疤从那人的眼角拖了过去,再好看的脸,也破了相。
这位是?
那人笑笑:在下周先,这儿有一道旨,要请宋大人听一听。名叫周先的麒麟卫从袖中摸出来明黄的圣旨,上谕给秘书省又派来一位秘书丞,官位在其次,周先是麒麟卫,早晚是要调回皇帝身边的。只是皇上的圣旨里命他也做此案陪审,这就意味着周先即使只是秘书丞,比宋虔之要低一等,在查办楼江月和林疏桐的案子上,却和他有一样的权限。
宋虔之接旨后起身,脸上愁容更深了。
周先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抱歉,而且他不惯与人直视,不停往四下看,问宋虔之秘书监大人何在。
宋虔之瞌睡回笼,打了个哈欠。
一早去刑部看尸体了,我刚说小睡一会,你就来了。皇上还有旁的吩咐吗?宋虔之又问。
周先摆摆手,嘴角挂着笑。
没说什么,我看皇上的意思,是要叫两位大人查清楚,事无巨细,都报上去。
宋虔之默不作声地咀嚼片刻,打量着眼前的麒麟卫,周先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回头对宋虔之说:大人不必管我,我四处走走。走出两步,停下脚,案卷可在秘书省里?还是在刑部?
旁边秘书丞答:在堂上。
再回到房间里,宋虔之却睡不着了,他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两圈,头痛欲裂,脑子还在片刻不停地想事。
派个陆观来压着他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