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越门的门众最近惶惑不安,自家门主不知怎么了,自武林大会回来后就茶不思饭不想,时不时差心腹送一些奇珍异宝去深山老林。除了摆放不了多久会变质的点心外,其余的总是会被退回来。
许是门主在山里养了只猴?
一时间,众说纷纭。
被猜测成各类神奇物种的木玖,如今正端坐在自家的客厅,桌上整齐堆放一盒盒糕点。
沏一壶山茗,赏一院翠意,等一朵昙开。微微垂下惺忪的眼,思绪飘至几年前的光阴。
……
那时候,她方豆蔻年华。
从小便跟着师傅走遍江湖,她尝遍人世酸甜苦辣,社会百态尽入眼帘。
“如今若能领悟世间万象,自知人情冷暖,以后便可全身心皈依山林,做个隐士,不问红尘,自在逍遥。”她如是说。
“但!”倒转话头,她摊摊手,木玖将水袋里仅剩的酒递给她,眼见她统统饮下,“人若是走向极端,那是真没意思。彻悟地太厉害,活在世上,何趣之有?”
她不解问:“那应当如何?”
“山水画,尚且留白,虚实相生。人,也要留白。”
留白……
“什么是留白?是对那些喜乐悲欢,尚且还有感触,是对情爱,尚且还有期待与憧憬,是即便你老如枯木,也有一颗青春的心。”她结识的手掌轻拍木玖的肩,“这些留白,对一人展现,即可。”
晃晃悠悠,她兀自走在前面,牛饮一番。
木玖不解,思量一晚上想不通。
对一人,对谁呢?
二人穿得破破烂烂形同乞丐,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冷眼相待。
那年她已学成师父所有武功,强大如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别人的目光,已然可以平视这世间万物,看众生如一,将自己视为世间尘埃般的存在,飘飘浮浮,澹然面对世俗享乐。
欣慰孺子可教,师父年纪大了,了无牵挂,亦无未完夙愿,半路上便去了。
木玖埋葬了她,感恩言谢,在狂飙的风中,独自砥砺前行。
她觉得她修行够了,是时候找一个僻静处住下,提前颐养天年。
途中暂歇隐越山脚下,她蹲坐在草堆中,目的地为不远处的容州。
敝衣芒鞋,拄着一根木棍,脸上满是黑黢黢的干土脏乱一片,头发蓬蓬,远处看就像个小野人。
唯独她的眸子,是清亮的。
啪!
从天而降的银元宝狠狠砸向她的后脑勺,她木然回头,一身着青色衣裙的少年站在她身后,叉腰一副“我最牛”的冲天表情。
两指一弹,将银元宝还回他脚下,她回首继续静坐歇息。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呀,本公子施舍给你的你不要?”小小年纪,他说话已成媚态,婀娜走来,将那银元宝丢入她怀里,“我是看你可怜,年纪又小孤零零一个才施舍给你。若是有手有脚的老太婆,我才不管呢。”
“不用,我亦有手有脚,多谢公子好意。”
她看都不看他,木木地复拾起来丢回去,他忿忿接住,脸气得通红:“你还是不是乞丐啊,做乞丐就要有乞丐的样子!一点职业修养都没有。”
“我不是——”
啪!啪!啪!
四五个银元宝一齐丢了过来,猝不及防直砸到她脸上,都把她砸蒙了。
“做乞丐,就是要收别人钱!”他软而妖的声音配上一双邪魅的眼,满脸怒意,“不收钱的乞丐不是好乞丐。”
“我不是——”
啪!
一阵馨香扑鼻,她茫然把头上青衣拿下来,满头问号。
眼前的少年把外套脱下来扔给他,似乎非要她接受他的好意似的:“师父说,要么就做个大善人,要么就做个大恶人,不善不恶的中庸最没胆色。我前几日都欺负师兄妹欺负够了,今日我要做个大善人。既碰到了你,就是你我有缘!有缘你就得收下我的好意!连像样的衣服都没得穿的人,竟这么多事。快快收下,不必言谢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自说自话?
木玖将衣服扔还给他起身要走,这地儿她是待不下去了:“我不要,你自己穿吧。”
“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暴脾气上来了,从没有人这样对他,他心里一急,就想上去教训教训她,“你不接受,我就揍你!”
“哈?”
还没等木玖跟上他清奇的脑回路,极富内力的拳头就落了下来,她利落躲开,只三两下,便把他打趴在地。
他输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输的!
脸陷在土里,少年惊诧地爬起来抹掉脸上的土,那小乞丐已经拍拍手走人了。
“哎呀,你有点儿厉害,你叫什么名字?我——我还没输过呢。”他连忙跟上她,缠着她,“你家住哪?别走啊……名字,至少留个名字吧?”
“等你能打过我,我就告诉你。”
“那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打过你?”
木玖停下来想了想,戏谑道:“等你当上隐越门门主,说不定就能打过我了。”
少年一愣,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憋着一股气。
一个元宝又砸向她,她瞬间伸手接了,听得他一阵叫喊:“不算是施舍给你的,你也不许用,等我当上门主找你,你到时候还得还给我!”
他的脸本美得人心颤,如今却狼狈得很。她忽有些恍惚,攥着那枚元宝,似是攥着什么约定。向来特立独行的她,忽有了羁绊。
“知道了。”
轻应一声,不管对方有没有听到,她走了。
冥冥之中,这个小约定如羽毛骚动她的心,一直放在那儿未曾翻阅。
她在容州看上这块地,后来在这儿住下,自力更生,很能赚钱,活得也惬意。
直到,不问世事的她前些日子恰巧前往容州,恰巧当日武林大会,恰巧听说隐越门的新任门主是个年轻男子。
怀着好奇,她就去瞅了一眼,人潮人海的席上,她一眼就寻到了他。
她认出他,他认不出她。他戏弄她,她心里却很受用。
从怀里取出那枚银元宝,心湖被一块扁石打水漂而过似的,掀起阵阵涟漪,一环波及一环。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无缘无故给别人送东西,锲而不舍,一送就是一大堆,也不问别人需不需要。
哎,愁人。
嘴角挂着一抹笑,她心里装着一个人。
水滨云端,远远望去,隐越山充满仙气,然这并不是一个正气长虹的门派。偶尔有教众戴一青箬笠,穿着绿蓑衣,于田塍间赶着闲鸭。
但切记,一切都是表象,不要去惹她们。那些门众只是在山上待腻了下来逛逛,这就是隐越门的日常:装装正派的样子。
山下的村子有许多规定,其中一条就是:勿惹青衣人。
那些随意的门众,仅有下山装成名门正派的时候,方会着一袭青衣。
而整个隐越门,唯有一人,喜欢紫衣。
哎呀,忘了一件天大的事!
其时正在屋子里逍遥快活,翘着腿下着棋的霓煌,毫无征兆地一跃而起,吓了身边人一跳。
那家伙当天是去找媒人的!
她是心有所属的!
当下发现有人在跟他抢女人,他也不管自己即将赢了这盘下了三天三夜的棋局,提着裙子就跑,飞一般奔出房门。
“门主,您去哪儿?!”
“出门游历几天!”
三日,他快马加鞭回到容州,单枪匹马的,二话不说冲进那媒人的月娘馆。
那日收了木玖大把钱的媒人正自得坐在榻上挖鼻子,望见是他,惊得腮边肉抖三抖,慌忙起身:“哟,这不是隐越门门主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